《[庆余年/燕小乙X范若若]射月》暮藏

2、第 2 章

　　在要发生些什么令人疼痛的悲剧之前，总会有十分配合令人的心提前开始隐隐作痛的天气，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燕小乙原本以为这个初冬的夜里会下雪，或是下雨，然而都没有。山中气候无常，但这一夜空中无云也无星子，只有一轮凄清的月，孤单影只却明亮得不容直视，仿佛一只冰冷的眼，正屏息窥视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拨开乱草，极有经验地寻找之前经过的人留下的踪迹。夜间狩猎他并不陌生，某个瞬间他甚至产生了错觉，他又回到了那座他从小生活的深山里，背着他的弓，孑然一身地活着。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向猎物射出他的箭。
　　他的箭必须果决、冷酷，毫不留情。
　　迎面而来的山风中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令他清醒，他又从那个孤独的猎户少年恢复成了心冷如铁的征北大都督。
　　血腥味很淡，却很新鲜，曾经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几度出生入死的他毫不费力辨认出，这是人血的气味。
　　此时此刻，这座山中已没有多余的人。
　　她流血了。
　　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又或者是走得太急摔倒受了伤？
　　他俯下身，仔细地检查着那些血迹，血迹散布在草叶根部，看起来是她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被锋利的石头割破了她的左腿，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延伸，大概做了包扎又无法彻底止住流血。
　　她是希望他这样想的对吧？她很细心地伪装成意外跌倒的假象，但这样的伪装或许可以骗过别人，却骗不过一个天生的猎人。
　　他冷漠地看着那些已经结成黑痂的血迹，想象着她抽出匕首割破自己肌肤的眼神，是否依然漠然。
　　她在引诱他，这是她的提示，她的陷阱，她在引导他一步步落入她的罗网之中。她用她的血在荒草中铺出一条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的路，通向她已经布好的致命杀机之中。
　　他信她有能力杀他，他早就知道那位京都第一才女范若若绝非面上那般柔弱。
　　早在她知晓他之前，他便已见过她。
　　那是七年前，他第一次回京都述职的时候。那时正值灯会佳节，夜晚街头巷尾华灯锦绣，车马如织。他以前未曾见过京都繁华，身边也无好友，想着一人随便闲逛一番，不料却在深巷之中看见一个瘦小的少年，被一群凶狠恶煞的大汉围住。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不知道是那户人家的小姐偷偷跑出来玩，走偏了路结果身陷险境。没想到煌煌京都，天子脚下，竟然也会出这种事，他心中冷哼，便要出手。但还未及他发箭，他忽然听见那少女开口说话，身处危机之中，嗓音依然淡淡，临危不惧，他已有几分欣赏。而之后少女的话语更令他吃惊，他知一般这种时刻，为保自身性命，这些贵族男女会与匪徒做交易，大抵不过是许以钱财或是搬出家中贵人震慑罢了。但不想，那少女竟以他们的命做交易。
　　若非他耳力惊人，怕是不会相信，那少女细剖形势，一句一句，无不洞中窍要，极其高明，竟为那群被通缉的盗匪指了一条逃出京都的生路。
　　他不知那少女是如何看破周围埋伏着的京都守备军的伪装，但这份见识已然强过了他身边的绝大多数人。
　　他以一种微妙的心态跟着那男装的少女整整两个街区，直到她匆忙换去男装回到家人身边，装作有事耽搁姗姗来迟，露出温婉又沉静的浅笑。那时他混在看灯的人流之中，站在离她不远的街道另一端，将那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尽收眼底。
　　假的。他在心里评价，一个才和七八个满手血腥的通缉大盗做性命交易的女人，怎么可能这般柔弱无辜？
　　他冷眼旁观，忽然想起之前她男装进了书局又悄悄抱着书本出来时的眉梢眼角挂着的笑意，与这大家闺秀的标准笑容截然不同，笑得像只得意的猫儿。奇怪的是，那个毫无意义却极为生动的笑容，却令他的心稍稍动了一下。
　　在那一家子刚会合的几句对话中，他记住了她的名字，叫做若若。
　　若是之后有机会和她见面，应当称呼她若若小姐。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心中这样想着。
　　她自然不知道那一夜的尾随与旁观，在她到达家人身边后，他便转头回去射杀了那群匪寇，那七人均是会武的好手，而他一张弓，七支箭，一百丈之内，一个未留。为此他还与那些叶家的部下起了冲突，至今关系不佳。
　　从那时他便记住她了，而他对她而言，只是父亲放衙回来提起年轻的征西将军与京都守备军争功起冲突的闲话罢了。
　　他比她所想更了解她，她的聪明、冷漠以及外表不符的危险，就像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晚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希望他孤身前来，希望能将不该别人知道的一切在事后掩盖得天衣无缝，不留半分痕迹。
　　既然是她想要的，他都给她。
　　她用那条杀意满溢的路指引他，他便毫不犹豫地到她身边去。
　　毕竟，早在她认识他之前，他便爱她。

　　范若若专注地看着光镜中的景象，直到她的腹部忽然疼了起来，她皱眉，却没有任何试图缓解疼痛的动作。
　　这是距山顶不远处一个狭窄的山洞，洞前是一片荒芜空旷的平地，地势自一个斜坡向上便骤然变得平缓，树林的边缘未再延伸，只留下了坚硬寡情的岩石和荒草。
　　此刻她距洞外她能准确定位的地点距离不过四十余丈，但已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伏击之处了。深山密林，又是深夜，能寻到一个视野开阔之处，已属万幸。
　　她正以匍匐的姿势卧在洞内冰凉的岩石上，虽然她将那张皮裘作为垫子垫在身下，但冷意依旧困扰着她。因为冷和疲惫，她的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左腿的伤口已经仔细地包扎上药，但之前为了能将那个男人引诱过来，她故意在伤口上涂了祛腐活血的药物阻碍愈合，流了不少的血。不知是不是失血和寒冷的缘故，她已经觉得头有些晕眩，若是在这山洞里苦捱一夜，或许自己不到天明便会高烧晕倒，既而死在这里。她冷静地分析自己的身体状况，除了受伤失血、连日赶路的劳累和初冬夜里的寒气，即便能够成功击杀那个男人，她也要消耗大量的精力，再加上处理尸体痕迹所花的力气……她淡淡地笑了笑，大概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他，她，还有那个尚不清楚是男是女的孩子。
　　他和她的孩子。

　　她没有任何接应或是支援，她只有自己，和握在手里的冷冰冰的黑色金属，这是她自己作出的决定，她必须杀了他，在一切还在她能够掌控的时候。
　　她知道他的强悍可怕，即便是哥哥，也曾在她面前不经意间暴露出当年那一箭带来的心理阴影委实沉重。如今他是她的夫婿，但他们之间却只是有名有实却无情无意的婚姻，如今京都的局势再度紧张起来，她无法确定他是否会成为阻挡在哥哥面前的一头狠戾的恶狼。
　　她要除去一个强大恐怖的敌人，给在京都的哥哥直接有力的支持。
　　是吗？只是这样吗？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冷酷无情地拷问着她的心，强迫她吐露最真实的答案。
　　她的手终于从扳机上松开，极慢地移向自己的小腹，她的掌心按在小腹上，隔着单薄的衣物，她似乎能够感受到另一个倔强的心跳。是个像他一样冷硬剽悍的男孩子，还是像她一样聪慧安静的小姑娘？又或者和他俩谁都不像，就像自家的弟弟也不像父亲或者姨娘。
　　一阵针刺的疼痛令她清醒过来，她咬了咬下唇，又重新扣紧了那个能够百丈之外夺人性命的机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些僵硬了，这是一个可怕的暗示。
　　她和他有了孩子，这才是最真实的原因。
　　她害怕了。她并非害怕他或者那个孩子本身，她害怕的是她自己。
　　她的医术高明，药理更是极为精通，若是她不想要，她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怀上那人的孩子，但为什么如今她却有了身孕？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无法面对自己隐藏最深的心意。
　　她变了，因为和他在一起而改变了。
　　若是继续下去，是否有一天，因为立场相悖，他们不得不兵戎相见，而当他出现在瞄准镜的中央，她的手却颤抖了，无法开出那一枪？
　　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原本她嫁给他的初心，不过是为范家，为哥哥提供帮助而已。
　　她根本不爱他，而他也不爱她。
　　就连那些深夜的耳鬓厮磨与唇舌交缠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虚以委蛇罢了。
　　她甚至没有主动拥抱过他。
　　自始至终，她都是这样想的，到现在也未曾动摇过。
　　这个晚上的月色很好，清清朗朗，令她在瞄准镜的镜头里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地面结了一层白霜，若是那个男人走来，大概会像踏雪而来吧。
　　当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时刻，她甚至看清了男人那张英俊的脸上紧锁的眉头和锐利的眼。
　　他果然是一个人来了，他做好准备了么？他的弓还在背后，他仍是这么自信，这么不将她放在眼里么？
　　她已经准备好了，从他以风雷一箭向她宣告他的到来之时，她便在准备，直到这一刻，她终于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