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之邦》浮絮儿

4、肆

　　“井！这里居然有井！”一声高呼让整个文明之邦恢复了点生气，各种动物眼睛一亮，赶紧冲了过去！
　　但它们的兴致很快就跌了下来。“你兴奋什么啊！没见着没水吗？”“真是有病……”情绪低落的队伍没好气地抱怨，有一句没一句，就连大灰狗都犀利着眼光骂：“再耍我们、让你好看！”
　　“不、不啊！你们看这里的字！”走在前面的花豹辩解道。
　　大家把脑袋都凑了上去。井石上确实有字。虽然很模糊了，但依旧能分辨。

　　赤炎火山神若收到祭品一件，则该年此井泉涌不止。

　　看着看着，所有兽眼珠子都掉进去了。好像有希望的火明明灭灭地那里重烧起来。
　　“赤炎火山神？”大灰狗眯着眼睛琢磨，它抬头一望，突然目光一胜！“一定是那里没错了、哈哈！”大家顺着看去，在视野的边上，仿佛的确是有座凸起来的尖山。那、那是……
　　火山！
　　找到赤炎火山神的住处了！那么、只要能有祭品，还愁活不下去吗？
　　动物们终于开始手舞足蹈，唱歌叫好，纷纷庆祝着自己的好运。但兴奋的队伍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它们小心而有些害怕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是、要谁去充当这祭品？
　　长长的队伍安静了许久，谁都不敢吱声，生怕被大灰狗抓去扔进火山里。气氛渐渐变得诡异；直到再也静不下去、直到气氛压抑得难耐，大灰狗才闷闷一声低吼：“算了！今天就先在这里休息！至于祭品……明天再说。”
　　动物们各各失望地摇摇头，围着枯井无奈地趴了下来。一只黑猫实在难受得冲上去舔舔井边，却舔得满嘴黄沙，娇气地“咳咳”了几声；暴虎咬着牙“呜呜”了下，怒视着大灰狗：它根本不想再听那只狗的命令，它几欲一跳而起，然后随便抓一只动物丢进那大火山！它的爪子颤抖了下，但终究甩了甩头，安静地趴下来。大灰狗看着它，没兽察觉地、眯着眼睛笑了笑。

　　沙漠里的深夜不比白日凉多少；辛苦跋涉了一月，文明之邦早不复以前的和平。
　　大灰狗站得离队伍很远。它歪着脑袋端详自己一直以来带领的这些动物，用后腿挠了挠脖颈，满足地、轻轻地“汪”了声，样子煞是可爱。可惜眼中只有贪婪狡黠的光芒。它身后的暴虎不耐烦了，终于冲上来抓起它一只前爪，大啸：“你叫我过来究竟做什么？！”
　　它慢吞吞地回头：“老虎先生呐……你知道赤炎火山神需要祭品。你看你身材这么高大，有这么多肥肉……”
　　暴虎性子急，还没等大灰狗把话说完，便一声狂噪：“你他妈的！想把我丢进去？——也不称称你到底几斤几两！”
　　漫漫狂沙就这样飞腾了起来！可惜静静安睡的动物们没有一点察觉。它们一跳一跃杀得天昏地暗；这次的食物毕竟是号称森林霸王的暴虎，杀起来远没有前几次的得心应手。大灰狗身上一连中了几爪，血印一道道显现了出来。但这老大岂是白当的？大灰狗的精力显然旺盛许多，它突然一个箭步跳到了暴虎背上、对准它的脖子就是一个狠咬！——它是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啊，牙齿咬的咯咯响，引得暴虎终于“嗷嗷”嘶叫起来！它到处凶猛乱跳，引得黄沙肆起，甚至睁眼都看不清几尺内的东西！最后，暴虎不跳了，它还是乖乖地倒了下来，待得沙尘再次落回地面，才看见满地的血迹。
　　远处的动物群仍旧祥和地安睡着，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大灰狗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鲜美的肥肉，涎垂了三尺；好久，它才终于什么都顾不上地扑了上去，疯狂地喝着血、啃食着暴虎的身体：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突然，它不吃了；大灰狗戒备地四处张望，龇牙咧嘴露出最凶煞的一面：“谁、谁在那边？！”
　　隐隐有一团蓝得醉人的湖水在沙尘中颤栗着。这回，它真的扑过去了：有水！居然有水！但大灰狗定睛一视，凶恶的表情再次露了出来，眼中只剩杀戮的光！
　　是那只荆棘鸟。它水蓝水蓝的羽毛在黄沙里颤抖，浑身已虚脱得移动不得。它惧怕极了；它看着一步步逼近自己的大灰狗，一阵阵挣扎却挪不动半分！
　　大灰狗滴淌着唾液的利齿凑近了惊慌的鸟儿，它骄傲地大声嘲骂了起来：“竟让你这狗东西看到了！天真的家伙、我立马就送你上天！”
　　荆棘鸟的眼神变得越发恐惧起来，它奋力地、不顾一切地向后蹭，嘴里祈求着：“灰狗先生……放、放过我吧！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让、让我继续帮你们指路吧……我，我带你们去人类之国！！……”
　　听的这些话，凶猛的大灰狗愣了愣，似乎是在犹豫什么。它的眼珠转动着，恨恨了声：“你想逼我？没有你——我们一样去美好的人类之国！”但终究是有点心虚，它又看了看脚底动弹不得的鸟儿，看它慌张地、急急忙忙地分辨了很久，享受完它的惶恐后，最后竟还是冷冷而有些狰狞地回应道：“可是你看到了我的秘密，你就活不得！”
　　蓝羽鸟儿因惊惧而有些语无伦次，它的声音已缓缓低下来，似乎有种无助的绝望：“可、可是你们是文明之邦啊！放过我这一次吧……求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文明之邦？”听得这几个字，大灰狗终于忍不住地大笑起来！“你说……你说文明之邦？哈哈！……什么文明？根本没有所谓的文明。不过你不用感到不公，只要是加入了我们文明之邦的动物都只有这一种下场！哈哈！”它贪婪地舔了舔嘴边，血盆大口张得很大。
　　荆棘鸟是太天真了。天真到，会以为长久跋涉饥肠辘辘的狗，会放了它。
　　几乎虚脱的鸟儿直直地对上大灰狗的眼睛，忽的不再挣扎了；它眼里是黑白分明的、说不清的无力和绝望。然后，它还是低了头，沉默了很久，如死一般不再动弹。它是在把头埋在黄沙里哭吗？但荆棘鸟是不会哭的。它的嘴里突然唧唧咋咋着一些听不懂的鸟语，大灰狗没好气地把它拈起来，冷笑道：“我倒想知道你死前还在说些什么东西？”
　　蓝色鸟儿木然地、一字一字地说，话语中有潜藏的恨意：“是我运气不好、遇到了你这只豺……这、这只狗。要是我遇到了别人，我或许……还可以重新飞上去。”它终于认命地、努力把头伸向天空，那里依旧孕育着它生命最初的渴望。但一阵风后，它又缓缓合上了眼，再没有去看：“与其吃了我，还不如把我扔进火山……那些动物很可怜，暴虎已经死了，你没有其他的祭品了。”
　　听得这句话，大灰狗眼前一亮：“是啊！没想到你这么聪明。”它的精力又旺盛起来，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便开始往回狂奔！一边跑，嘴里一边朝昏睡的动物群喊道：“各位！有祭品啦！我们终于有水啦！”
　　热风一阵阵打来，灰狗爪里的蓝鸟被黄沙淹得甚至睁不开眼：就算是飞，它都还从没飞这么快过！
　　原本熟睡的动物们从原地猛地一跳而起！“什么？有祭品了？！哪里？在哪里？！”
　　好久，大灰狗才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将前爪里奄奄一息的荆棘鸟推给它们看，眼神狂喜而狰狞：“就是它！它愿意去当祭品、我们有水了！！”
　　“真的吗？哦耶——！！”睡眼惺忪的动物们忍不住狂喜地拍手高呼，也顾不得那点睡意，它们牵着手开始一起跳舞、一起打闹！胖猪扭起了屁股，黑熊在跳芭蕾。燥热的沙漠里传出了一阵阵歌声，这群可怜的动物，好久都没有这样狂欢过了！
　　被扔在地上的荆棘鸟也想加入它们，可它动弹不得。它的羽毛渐渐没有了以前的灵澈，细细一看，竟有些枯萎的感觉。它努力地抬起头，憧憬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融入胖猪黑熊它们的快乐，眼神变得可怜巴巴，失去了曾经的坚定，取而代之的是软弱和卑微。
　　文明之邦的动物们终于跳累了，它们不跳了，而是一起将蓝色的荆棘鸟抬起来，小跑着送往火山山口。但他们的快乐之情是遮掩不住的，它们仍旧一路哼着歌儿，欢呼声从未停止过。就连最凶神恶煞的大灰狗也变得温柔起来，它在荆棘鸟旁边来回窜动，嘴里还说着：“我真喜欢你！可爱的鸟儿！”
　　跑了有一段时间了，昏昏沉沉的蓝鸟渐渐感到燥热难耐。到了……就要到了吗？它再次努力地支起头，果不其然，白天遥不可及的大火山竟已在眼前。它眼神里还是那抹认命与卑微，它的目光定定地锁在那干燥铁红的火山山间上，仿佛有一缕缕的火花一簇簇汹涌而出。那是红得炽烈的炼狱之火啊，就将要、如血般将它一寸寸吞噬！
　　突然，那些热烈的火焰一团团，竟化作了曾比翼奋飞的同伴们……荆棘鸟！它们飞过了高山，飞越了沧海，从未停留，在深空之下一次又一次竭力扑翅，以性命为代价挑战着生命中唯一的辉煌，毫无畏惧！可它、它在干什么呢？和同伴们绝不屈于命运相比起来，它算什么？
　　刹那间，蓝色的荆棘鸟突然就感觉被雷劈了一刀似的，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它眼前突然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一样东西……
　　它突然见到了梦中的音乐树！那里好美啊……有花有草，有不尽的荆棘鸟一起自由飞翔，也有流着血的荆棘鸟靠在树上，无力、却无比幸福地高声歌唱着……碧幽幽的光芒一层又一层地从美丽的音乐树上洒下，洒落在它梦中一次次向往着的地方……可是呢，这样的梦何时才可以实现？它没能飞到那梦中音乐树的身边，倾听树里每一个古老不朽的传说……它亦没能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那棵美丽的树、厉声高歌出生命绝唱！
　　作为一只荆棘鸟，一切它该做的、它想做的，它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没有做到！
　　蓝色的鸟儿忽的不甘心地、浑身发起抖来！所有动物直直地看着它，看它无可遏止地、狠狠地挣扎！它的喉中突然冒出一些难听的音调，嘶哑无比！大家都惊怔地看着这只将死的鸟：它居然在大灰狗手里奋力挣脱！伴随着唱出的难听的曲子，它终于、终于飞起来了……几近颓废、再不能飞的翅膀一次又一次、几乎是绝命地翻腾！它飞得不高，但极用力，连青筋都暴突、蓝色羽毛在空中纷扬乱舞，只是再也没有当初的美丽。所有动物看得呆了，梦想的力量又怎是它们拥有过的？它们，甚至连懂都不懂。
　　荆棘鸟在炙烤的空气中挣扎、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喑哑的喉咙一阵阵干渴锥心，终无力承受它不甘的梦。它的目光再次直直地锁在了深空之上，瞪得痛了，瞪得眼珠都快冒出来了，一股湿漉漉的液体突然沾湿了它面部的羽毛。可是没有兽能看到，连它最向往的上天也没能看到，那些梦，那些苍苍茫茫的绝望。
　　所以天不容情。深黑的夜空突然一声刺亮的惊雷！天地万物在瞬间被照得雪亮。只听蓝色的荆棘鸟突然“啊”了一声，它不唱了，也不飞了，保持着飞翔的姿势在空中定了一下，嘴尚自张着，眼睛尚自直直地看着梦中的音乐树——那是追梦的疯狂——荆棘鸟就这样直直地跌落了下来，再也不动弹，不吐一个字。
　　它被雷击中了，这是上天的惩罚么？
　　文明之邦的动物群一个兴奋：赤炎火山神看到它的祭品、所以非常高兴？！它们赶快跑上去，三步并作两步地抬起荆棘鸟，丝毫没有犹豫地、一抬手就将那团蓝色的羽毛扔进了火山里。
　　那里，火焰翻腾。蓝色的鸟儿再也没有挣扎一下，一瞬之间便没入了茫茫大火中，带着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梦想，一并焚为灰烬，什么也没留下。
　　就像它从未走过这一遭一样。

　　第二天的烈日，和往常一样，炙烤着这片广漠。
　　没有雨，没有泉，什么都没有。满心欢喜的动物们耐心地等着，它们想，赤炎火山神吃完祭品就会马上赐予泉水。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泉水就会源源不止地涌出来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月又过去了。文明之邦的动物们一次又一次地，眼巴巴地望着烤得滚烫的枯井，什么都没有涌出来……竟什么都没有！
　　动物们失望了，动物们绝望了。文明之邦的动物们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尽的、毫无希望的等待中的折磨了，花豹在煎熬之中，发抖的利爪终于露出了它狂暴的本性，撕裂了一只只幼鸡；猫群为了享用同伴的血肉而自相残杀；吸血蝙蝠啃噬了一只又一只喜鹊的鲜血，满足而犀利地大笑；那只大灰狗，狰狞地咬死了最信任它的花鹿……淋淋鲜血溅透这片广漠，强者们终于毫无顾忌地称霸着所剩无几的食物，半截血肉模糊地躯体在他们利齿间挣扎……
　　很多动物在死亡边上，终于安静地看着这片屠杀、看着自己的□□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时候，竟又突然想起了那些蓝得像湖水的羽毛。要是它没死就好了吧？要是它还在就好了吧？……它们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了人类之国了！多么美好的人类之国啊……凉爽的风，成泉翻涌不停的水，摆成一排一排吃的肉，要多少有多少……
　　烈火暴日无情地焦烤着这一切。黄沙漫漫吹来，将骇人的血肉一层层掩埋。
　　然后，半年也过去了，甚至一年、两年、十年……所谓的强者灭了踪影，这里终于还得一分平静，再也没有了纷争，没有了厮打，甚至没有了生命，更莫论什么“文明之邦”。
　　实际上，它一直都没有存在过，不是么？
　　燥热的风一遍又一遍地在这片沙漠上吹着，风中再没有兽去唱那曲曲歌谣。
　　我们是文明之邦，
　　文明是我们的灵魂。
　　我们是文明之邦，
　　文明就是我们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