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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佛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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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第一次见岑空的时候,他端端正正地跪在破庙里,菩提叶大的小脸绷得认真,我看他一派天真的严肃,无端就喜爱上了。
那日外面雪很大,岑空套了件空落落的旧袈裟。
“菩萨显灵、菩萨保佑,小僧岑空不求荣华富贵,只想给未出世的家妹求一支上签。”
他虔诚拜了三拜,露出来的脚趾头冻得发青,蜷得死紧。
我那时候师从道家的洗天老祖。道法自然,老祖也便没怎么看我,任我四海逍游。
我打这庙经过时,认出这块是供奉文殊菩萨的。殊菩萨算是我的半个亲娘,我路过自然也想念她,便来沾沾她的福佑,没曾想却遇见了岑空。
我于是随手一算:嘿!这小家伙看着平平无奇,居然和我颇有缘份。
我想也不想就从屋顶上跳下去,吓了岑空一跳。但他跪麻了,一时也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跳,只是眼皮哆嗦一阵,估计把我以为成梁上君子,早就想逃了。
“小僧僧,我给你算支上上签可好?”
我讨好地把一罐的签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讷讷地拿余光瞥我,显然不想搭理。
我看他小小的秃头脑袋冻得不轻,想起明玑刚当上菩萨童子那阵也是这样,我唬她不用别的,只消往她的头顶鬼嗖嗖地吹一口凉气,她就受不住要破了戒打我。
有时明玑惹急了,就会面红耳赤地唾我一句“无良”。她这人不经逗,闭口禅屡次三番被我攻破,在诸童子前羞了大发,也就不和我来往了。
我想起明玑的事,脑子浑地一抽,就上前摸了摸岑空头上的戒疤。
光溜溜的,嗯,像只木鱼。
岑空几乎是同时拨开我的手,眼神有点凶,又藏了点不安,应该是怕我对他不善。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其实……我有个妹妹。”
“她还没化形的时候,大家都叫她下签。”
“哦,我小名叫上签。”
“你也可以叫我签签。”
岑空看我的眼神愈发怪了,我连忙收起不正经,有板有眼地给他摇签:“抽一支?”
他僵硬地揪了支,我哗然道:“运气不错嘛,上上签!”
岑空也有些讶异,一时竟忘了处境,把签捧在手心里左看右看。他的嘴抿得死死的,好像在隐忍什么:“我……从来没抽中过上签。”
我有些得意地把那支签卷进他的手掌:“这可不是上签——而是上签中的上上签,多少人有缘都未必有分,你这手气,得惹多少人的红眼知道吗?”
岑空摇摇头,清泠泠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我瞧他这般乖,连收儿子的心都有了,到底还是没忘自己什么身份,只仔细嘱咐他:“你保管好它,我便保佑你一世平安顺遂。”
岑空还愣愣的不知所措:“可……这支签是给我妹妹求的。”
“是我给你求的,你妹妹她自有福相。”
我满意地催他走了,顺手拍掉他身上的积雪。
后来我没有再见过岑空,我想他应该会入佛门,那么再过个不少年我就能在西天见到他了。
但我一直没等到岑空成佛的那天。
西天诸佛也没等到岑空来取《大乘佛经》的那天。
“岑空未入佛门。”观音菩萨手持净瓶,面容慈悲。
“缘何?”霎时间,满堂金刚怒目。
“他六根未净,烦恼未断,凡心未泯。”观音垂首敛眉,右手持瓶,左手结印,俨然执金刚神身。
“缘何不舍尘根?”
“……”
“荒唐!”
西方罗汉震怒的时候,我还在谢天山的洗天老祖门下,虽说岑空不遁空门的因是我埋下的,但我毕竟不是佛家人,满打满算居然还算半个道士,就是佛祖也不能降责于我。所以一番商榷后,观音大士派了座下的明玑去人间,替岑空历劫取经,三十年后功德圆满,继承了观音菩萨的衣钵。
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明玑见我跪在灵山下泪流满面,有意扶我起来,我傻傻地凝视她柔和的眉眼,第一句问的却是“你是不是明玑”。
我想我这辈子都是被这张臭嘴给败坏了,于是反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才问她是不是替我受了很多苦,我是不是改变了岑空的命数。
明玑见我狼狈也不点破,只安慰了我许多。这次的安慰不像以前,那时候我们俩窝在一起取暖,可现在她渡我苦厄,全凭大义,没有私情。
于是我从她平静而慈悲的目光中知道,她在做明玑前,先是个心怀众生的菩萨了。
人间战乱依旧未平,天界不忍,派他们的太子下凡止战。
天族太子较我年纪小,他出生的时候明玑已经在观音座下侍奉了,我还跟着文殊菩萨天南地北地乱窜。文殊娘娘喜欢占卜,据说她百年前不堪寂清,就用自己的无量功德和佛祖换了一枝凤凰木,她用这木头雕出两根签,其中的“上签”便是我,明玑便是“下签”。
观音菩萨对明玑素有好感,时机一到就要走了她做弟子,我则在文殊菩萨那无聊时学占卜。
太子诞宴上,文殊娘娘荐我去给太子算上一算,我那时还年轻,束手束脚地回禀天帝,说太子福德不可思量,和道家深有渊源。我话刚落下,一向与世无争的普贤菩萨却不答应了,他坚称自己夜观天象,和太子殿下有前生修来的师徒缘。
我怀疑普贤菩萨故意诓我,天上哪路神仙不知道他是有名的“命中无徒”。
最后还是太上老君打的圆场,拱手让人,普贤菩萨也就白白捡了个便宜徒弟。
我本想去人间找岑空的转世,劝他从佛,谁曾想等我找到他后,他却先抛下我,转脸做了个儒生。
我赌气弃他不顾,却还是把自己伤心了个半死,等我再兜兜转转回到人间时,阴差阳错地,我又害惨了岑空。
岑空的第一世逝世后,那支上上签便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想起上一次见面他还矮墩墩的可爱要命,像只任我敲打的木鱼,这一次再见却只剩一具苍老的尸体,安静地匍匐在雪地里,死得干干净净。我实在忍不住泪水,在我们初见的庙里哭得死去活来。
岑空死了,他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座庙里了。
高台外饿殍遍野,我这时还真有点怕自己吸进的这口气就是最后一口了。
我想我不能死,岑空可以转世,我死了就真的见不到他了。
我还想为这世道求一支上上签。
我咬咬牙,但不管我怎么祈祷,抽到的永远是下下签。
唉,我的运气变得和岑空一样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