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岑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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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菩萨不弃，但岑空此行只愿求一支上签。”
“岑空此生只做儒生，不信鬼佛。”
“菩萨，请回吧。”
我瞧着面前低眉顺眼的书生，一口气哽在肺腑难上难下。
我本打算说“你爱信不信吧”，开口却成了：
“岑空，你这一世再不皈依我便去等你的后世；你后世还不皈依，我再去等你的后后世……岑空，我不信你能世世避开这西天佛门！”
这番话说出口我们俩都怔了半晌，他是想不到我竟执拗如此，我却是后悔一时气急说重了，臊得紧。
岑空以为我扭头是要走，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什，我一瞬觑见了，想这呆瓜铁是舍不得我，也就故意放慢了步子等他追上来。
岑空也的确着急忙慌地跟来，一步一声“菩萨且慢！”“妙缘菩萨！”，我权当没听到，心里却恨不得变成一只鸟飞到他身上。
岑空拦住我的去路，我装模作样地喊他“穷书生”“臭儒生”，他有些窘色，额头上一下子就出汗了。估计岑空也是第一次挽留一个姑娘，我这么一想，美滋滋地开了花，也就不计较我们方才的口角。
只要岑空还念着我的好，我也不是不可以大发慈悲地……继续和他做朋友。
“承蒙菩萨一片错爱，岑空惭愧。菩萨十年前曾交付我一支福签，我一直未敢离身，奈何岑空卑贱如尘土，恐怕是无福消受菩萨的好意了。”
“我这半生颠沛流离，多亏菩萨庇佑才苟活至今……岑空发誓今后定日日为菩萨祈福，将菩萨的功德代代传颂下去。”
“是岑空不识好歹，错过与佛家的缘分。岑空，来世定当做牛做马偿还菩萨的恩情！”
岑空一直弯着腰向我道歉，可我不知道岑空欠我什么。我只感到一泼冷水从我的天灵盖上浇下来，一直凉到脚底的涌泉穴。我不记得当时我回应了岑空什么，但他听完后脸白了好些时候，继而红得像被人扇了许多巴掌。
我只记得自己从他手里一把拔出签身，捏了个法术，化雾离去。
直到很久以后我找到了岑空的转世，才知道那时我的脸阴沉得像鬼火，临了还对他放狠话：“岑空，等你死的那天，我定用这支签穿过你的琵琶骨。”
我瞠目结舌，使劲闹他：“我怎么可能说这么狠的话？你太坏心眼了，故意想让我在你面前抬不起头！”
“是真的，”他推开我的不依不饶，“每一世我都在等你。后来我想，或许只有我死的那天，你才会出现吧。”
“你疯了？”
“……”他无力地揉了揉鼻梁，“那时候有点。”
普陀山是观音菩萨的法场，我和岑空玩掰以后，我谁也不想碰上，只想见她。
“妙缘仙子，菩萨有请。”
我抬头认出是金乌，这厮千年前暴走烧了凤凰木，每夜被罚去狱神府上受雷刑，结果因为元神大伤，在一日傍晚归巢时掉进了黑水河，不仅自个半死不活，金身也蒙上了污秽，神格岌岌可危。菩萨悲天悯人，怜众生深受无边黑夜所害，倾净瓶中甘露，救了金乌一命的同时，顺带把终年群魔乱舞的一万八千里黑水河净化成了长圣河。
金乌受了观音的恩，于是来做她一万八千年的坐骑偿果。
不过这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故事里的观音大士早已将衣钵传给明玑，涅槃归去。
“明玑，不管我怎么劝岑空都不肯信佛！他居然说自己是一个儒生。可笑，他一个佛祖的魂念都不信佛，反了天道不成。”
我嘴里一直说岑空这不好那不好，口气却越来越小，后来我就想岑空是不是被我吓到了，那张小脸怎么惨白惨白的，我这一声不吭地走了他会不会遇到麻烦，唉唉岑空那性子离了我肯定会被人当软柿子拿捏……
再后来，我的天人交战就完全变成单方面讨伐自己：你瞧你，做神仙的还跟岑空过不去，本来就是你欠他的呀。岑空这辈子入佛门是给你面子，不入也是自由……你怎么就那么自私呢！快回去跟岑空道歉啊！
可他说他不要我给他刻的签了。
岑空不要我了。
直到明玑抚过我的脸，我才意识到我哭了。
我茫然地看明玑，明玑也在低头看我，她的眼神柔柔的，像岑空平日里看我一样。
她温言道：“成佛的，从来都是心向众生，心向我西天的有缘人。我未曾闻有好战嗜杀者得道，也未曾习得有不信佛而入空门的僧人。岑空天生佛骨，即便没有你的引导，他也会在轮回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妙缘，你不必操之过急。”
“可是明玑，我怕来不及——我怕你和文殊娘娘耗尽功法，我怕人间动荡百年不平。”
我怕岑空不入佛门生生不得好死，我怕岑空困于凡尘世世不得善终！
明玑慈怜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与早前涅槃的观音菩萨已有八分像。
“妙缘，你不如去看看人间的儒道，看看岑空与百姓信的又是什么。”
“畜生！！！”
我本就不忍见血，路过的时候只远远往刑场上望了一眼，一颗心便登时像被人绑架了塞进绞肉器，生生剁成肉泥。
不会错的……不，怎么可能……
我突出人群抢过鞭子，抽开那罪该万死的施暴者。
鞭子是专门用来行刑的，上面都是银亮亮的倒刺，浸满了岑空，我可怜的小沙弥，的血。
愚昧的看众在惊恐地喊“妖女”，可我只想带我的岑空走。
“岑空——”
跪在血泊里的不再是少年的岑空，他已经老了，老得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的胡茬很长，混着腥臭的泥土和血沫，我看出来他此前受尽折磨，两排牙齿齐根断，牙根里塞满了香灰。他看不见我了，眼皮上都是凝固的蜡烛油，我不敢看那背后是不是两个黑黢黢的窟窿，我怕倘若是真的，我会疯掉。
我哭着喊他的名字抱他，我从来没那么怕过，怕他会死，怕他就这么莫名地死了。
“我……岑空，我带你走。”我早就泣不成声。
骤然一声嘶哑的吼声从我怀里人的喉腔里发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分明将死，却仍有力推开我，然后像张空空的人皮布袋扑下高台，
我震惊地看他掉下去，只眼睁睁看着，一动也不能动。
我傻了。
岑空疯了。
岑空居然疯了！
我连哭都忘了，瘫在地上，对上一张张涌动的无辜的惶恐的脸。
我呆在原地好久，才想起岑空还在下边，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肯定很痛。我手脚齐用，颇狼狈地爬向高台的边缘，右边的眼睛却一直害怕得抽搐个不停。
右眼跳，血灾……
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腿被一种极不祥的预感钉在原地，一寸也挪不动。
“岑空、岑空，呜……岑空，岑空。”
我不死心，我的岑空是佛祖的魂念，是天底下最正直的人，总有一天，他会在诸佛菩萨的梵音赞声中登上大雷音寺，会在西天的菩提树下参禅悟道，会去四海八荒传扬自己的道义，还会有年年岁岁无数信众的不尽香火。
我伸长脖子，想看一眼，就一眼。
那倒下去的绝不可能是岑空！
我听到刀磨石头的声音，钝钝的，难听得要命……可我管不上，我拼了命地伸长脖颈，望啊望，望啊望，都快望到奈何桥了，终于见着一点腥色的血肉模糊。
我也快疯了。
我想哭出声来，可一下子垮在了地上。我才意识到那振聋发聩的不是磨刀石的声音，是我的脊骨生生撑裂了。
我痛得狠，像明明白白的身首异处。
恍惚里我觉得这样也好，岑空摔死在高台下，我痛死在高台上。
我还可以陪他看看黄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岑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