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神纪》芸芸众生象

1、遇鬼记

　　夏季的江宁，连续数日的连绵霏雨，棉被都长出了蘑菇，县衙的黄狗看着过往的人来人往都懒得出声，倦怠的趴在县衙的门洞内，耷拉着舌头直喘粗气。后衙中一阵女人痛苦的□□中，“哇”地一声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渐渐雨停了，云开日出，晴空现出彩虹。街上的人惊喜的往各家跑，忙着晒被褥去了。

　　“恭喜叶大人，喜得贵子，母子平安！”“好！好！多谢，多谢诸位！”稳婆将内间收拾好鱼贯而出。江宁知县叶怀与内兄王宏激动的相拥后又相互作揖，“恭喜致秋兄当爹了！”“恭喜佑道兄当舅舅了！”“哈哈，哈哈……”

　　王宏妻王李氏满面喜气地从里间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刚刚包裹好的小小襁褓，见到光顾着傻笑的两个大男人，不禁嗔道“瞧瞧你俩，不先瞧瞧产妇和孩子，倒先拜起堂来了！”

　　“噢，对，对，对！”叶怀慌忙掀帘入内间，竟然忘记了瞧瞧新出生的儿子。王宏与妻子相视一笑，一起埋头端详起怀中的婴儿来。

　　新生儿皮肤白得透明，双颊粉嫩，虽闭着双眼但眼线细长，小脑袋冲着王李氏一头拱动，小嘴不停地一张一合，王李氏不禁被这小可爱逗得心都要化了。王宏屏住呼吸凑前，“嗯，这孩子的眼睛像我妹子，鼻子和嘴像致秋兄，好看，好看！”“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是个男孩儿，要是个女娃娃，一定要给咱们的阔儿当媳妇！”

　　新生儿在襁褓中拱了半天终无所获，终于又“哇”地一声不满意的哭了起来。这时内间安抚妻子的叶怀终于想起了儿子存在，正欲出屋，王李氏起慌忙不迭地把孩子送进屋来放到叶王氏的身边，“快还给你们吧，小家伙不乐意了！”

　　叶怀，字致秋，两榜进士，得了一个“钦点即用知县”的头衔回乡候补，恰逢前任知县因贪墨，被剥皮实草，置于公堂案几旁。

　　叶怀获缺上任，爱民如子，断案如神，对上从不奉迎，如此之行本不容于官场，但应天府已为留都，远离顺□□堂，况叶怀是本土人士，久负才子之名，倒也没有人愿意开罪于他，故而两年来政通人和，甚得民心。

　　王宏，字佑道，与叶怀幼时便同窗，向与叶怀性情相投互为知己，虽早于叶怀中举，怎奈时运不济，会试三年未中，便有些心灰意冷。幸好家中袓产颇丰，妻王李氏又善操持经营，索性将八股经济丢下，潜心研究起道学来。

　　王宏家中一儿一女，女儿为长，今年四岁，名曰浅衣，儿子未满周岁，名曰阔，字光义。叶怀妻叶王氏，王宏胞妹，三年前由王宏做主嫁于好友叶怀，恰王宏家就在县衙后街不足百米，故而往来愈加亲厚。今朝叶王氏顺利产子，两家相庆，孩子取名叶玄，字知行。

　　叶玄天生活泼好动，记忆超群，四岁时被父亲送至王家，与表兄王阔、表姐浅依一同读私塾。课余时与王阔舞枪弄棒追逐嬉闹，王阔生来孔武有力，加之叶玄年纪略幼，玩闹之时时常落了下风，磕碰受伤也时有不免。

　　每至此时，表姐浅衣出来相护，苦心为二人调解。王阔见姐姐偏向于叶玄，忿忿至一旁生闷气，终不过小孩儿心性，用不了片刻，两人又莫名玩到一起。至于在学习上，王阔除数科以外皆落后于叶玄。

　　叶玄至开蒙以来，至六岁已背过四书通读五经，只是一到数科，加减乘除倒还好，至于深处便两眼皆茫茫。虽有小憾，叶玄超常的学习能力仍是令私塾先生夸赞不已，父亲叶怀也甚为得意，料定此子将来成就不亚于己。

　　暑往寒来，在一个下雪的冬日，叶玄没有像往常一样捧书摇晃，而是望着窗外的飞雪出神。先生轻咳一声，亦无觉。王阔飞来一纸团正中他的后脑方才回过神来。

　　叶玄起身揖礼道：“先生，学生有惑。”先生眯眼颔首示意其讲。“请教先生，我们日日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先生看着这稚嫩的得意门生，略一沉吟捻须说道：“读书是为考取功名。”

　　“敢问先生，考取功名又能干什么？”“得功名中举及第，为官为任，皆是为造福于社稷和百姓。”“那为官后是靠什么造福于社稷和百姓？”先生沉吟半晌慎重答道：“通过读书继承圣人的智慧，以达到政通人和，造福一方百姓。”“先生，学生的父亲七岁生员，弱冠中举，二十及第。家中藏书满阁，至今父亲仍苦读不辍，父亲断案明决，处理政务无人不服不可谓不智。然每至秋后，黄袍税监（监督收税的太监）至，前岁家中有仆十数人，去岁家中有仆两人，今岁家母只得日日亲自庖厨，寒冬仍在河边浆洗。每每税监来，县衙前跪坐的百姓越来越多。请问先生，请问读书之力何在？”先生闻言，两股战战，回顾窗外，夺门仓皇而去。

　　私塾中没了先生，又值年近，一时不好再另请先生。叶玄和王阔失了束缚便撒了欢儿，当街疯跑到处生事。这日叶玄与王阔追逐至前街，绕至县衙公堂。时已至傍晚，冬日天黑较早，公堂无事衙役们也早早关门回家，街上也没了行人。叶玄家住后衙，叶怀约束家人，总是从后门出入，叶玄从未来过前堂，虽然从后衙至前堂只需穿过公署和院落，如若没有紧急公务叶怀很少从公署的后门直入，每日都是后衙出，绕行前街至公署办公。

　　叶玄虽对前衙好奇，但小小身材够不到也抬不动公署后门那厚重的门闩，只好望而兴叹。今难得亲至前衙，便与王阔扒门从缝隙中往内观去，只见内中蒙蒙一片黑，看不明了。

　　王阔扒叶玄耳边悄声问道：“叶玄，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叶玄摇摇头。“我告诉你，里面有一只扒皮鬼，没有眼睛，一直坐在案子边上不走。”叶玄听闻嗤笑道：“骗人，我爹爹每天都到前衙办公，为何我从未听闻？”

　　“谁骗人是小狗！前几日姑父审案时，我和阿姐曾挤到门前围观，亲眼看到那扒皮鬼就坐在那里，还有人朝它吐口水，我也吐了呢！”王阔挺起小胸脯甚为骄傲。叶玄听了嘴上说不信，心里却打起了小鼓。王阔有些眼急说道：“不信你进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叶玄驻步不前，王阔讥笑道：“叶玄，胆小鬼! 叶玄，胆小鬼!”叶玄大怒，起身推门。门是虚掩的但很是厚重，一阵沉闷的“吱吱咯咯”声后，门被推开了缝隙。叶玄侧身挤入，公堂较深，门口处已是一片朦胧，至于深处更是模糊不可辨，风穿门堂发着呼呼啸声，阵阵腐臭之味传来。

　　叶玄往里走了两步便踟蹰不前，王阔一个劲儿怂恿，“还往里，还往里！”叶玄不肯走，王阔便在叶玄身后使劲一推，自己却撒丫子躲到门外探出半拉脑袋往里瞅。

　　叶玄被王阔这一推便收不住脚，腾腾向前冲去，至公堂深处脚下一个踉跄扑通摔倒在地。慌忙爬起，一抬头，只见一只人形皮囊，眼鼻空洞，张着大嘴朝自己倒来。

　　叶玄顿时炸毛，“哇——”哭号着向门外跑去，却又一头重重地撞到了门上，顿时头破血流昏死在地。

　　王阔心中发毛，听到叶玄惊叫，本能反应抛下叶玄转身就跑，跑着，跑着突然发现叶玄没跟上来，只得返回去寻，嘴里还不停地“冲呀——”地喊着给自己壮胆子，寻到叶玄后便不顾死活地将其从门内拖拽出来，却见他满脸是血吓得忙哭喊呼救。

　　周遭邻里闻讯赶来一看躺地上的叶玄都慌了神，大伙七手八脚地将抱起叶玄捂着伤口，直奔就近的医馆救治，另派一人绕道后衙给叶怀报信。

　　医馆内，叶玄被救醒后倏然坐起惊叫一声“有鬼呀！”“玄儿，别怕，娘在这儿，没有鬼！”叶王氏抱住叶玄柔声抚慰。医馆里一阵欢呼：“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小玄公子总算醒了！”

　　叶玄努力睁眼四顾，只见屋内到处都是人，几位乡亲正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父亲和舅舅站在榻边关切的瞧着自己，舅母正用手使劲薅王阔的领子，王阔满面泪涕犹自挣扎。

　　老郞中上前查看了叶玄额头的伤口，又翻翻叶玄的眼皮，拱手向叶玄施礼道：“小玄公子的伤口不深，近日要在家静养，不要外出防止冻伤疮口留下疤痕，只是因惊吓过度以致昏厥，但也不用服药，请夫人晚间陪护宽慰，安抚其心。另配朱砂三钱，请夫人用黄布包裹缝实，防止小儿误食中毒，将朱砂包置于公子枕下，夜间可助其安神休眠。”

　　叶怀夫妻忙施礼谢过郞中，又朝门外送救送叶玄的乡亲们揖礼致谢。乡亲们连忙还礼不迭，“大人折煞小人等，大人年年为维护我等小民，与税监多方周旋，我等本就无以为报，何况这等小事，更是人人皆会做。”众人辞谢纷纷告退。

　　叶怀夫妇抱着叶玄向王宏夫妇辞，再三叮嘱，不可为难王阔，王宏夫妇拖着王阔一路仍是斥责不已。是夜，叶王氏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哼着催眠小曲哄着叶玄入睡，初始时而不安似有乱动，叶王氏轻抚其头便觉安稳，好在叶玄睡眠甚好从来不做梦，只要入睡便茫茫至天明，但从此也落下了胆小怕鬼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