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劫》梦里拾荒

3、案前约誓，净魄伏念

　　谢永言沉沉坐着，他低着头，直着脊背，好像在撑着一股劲，倔强地盯着桌案锦帕上的一块石头。这是块光滑细腻的原石籽料，巴掌大小，厚约三寸，形如龟背，表面青白红三色纹络缠杂，中央又有一片模糊印记，非金非红，看不清晰。
　　他此刻好像心绪翻涌，又好像无想无念。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又尽情地看着冷硬的桌面，好像在看着那人的心，用尽全身力气，好像无声无息地质问和等待着。
　　恍惚间，神思就抽离出来了。好像一个观众，感受到有一个自己在憋闷恼怒，心思钝痛却又无话可说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又看见另一个自己面无表情，只是眼睛一直描摹着那块潮音石上交叠的朱砂印押；也听见药师带了人就在内堂门外，有个浑人直冲冲进来了，说是要拜师学医，正等着他回话。
　　他此刻不想回应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呆着，偏偏左手已经自然抬起。而这就像是动了什么开关一样，他身躯微震，如同睡梦惊醒。他回了回神，自嘲一笑，顺势将手帕四角折起，包住石头，若无其事地放在衣服口袋里，抬起了头。
　　谢永言看向堂前的这个人，有些惊讶。是个孩子，个头不高，约莫十一二岁，头发散乱，浓眉眯眼，面目干净，有些苍白。衣服没有缝补，脚穿一双破鞋，也都没什么灰尘，虽然一身陈旧布头，却也用碎布缠住破口，一身不伦不类，但想来也是个要脸面的。看他一脸笑意地散散站着，说话音色稚嫩，但行为却有些老练，看着可比自己那个傻儿子能耐多了。
　　收回跑偏的思绪，谢永言轻摇了下头，屈身打开桌子下的小柜，摆出了看病的物件，又指了指刚放在桌案上的脉枕，说道：“这里平时只接待重病患，不过你进来了也没什么。你想学医，先来查病吧。过来坐下，手放到这，我给你把个脉。”
　　看到小乞丐眉角一跳，依然听话上前，安然坐下，伸出右手来，任凭他把住脉门，谢大夫点了点头，看了眼这粗糙却干净的手，语气更加平和，说道：“小哥来一趟也不容易，既然要来学医，自然要说明来历，快要过午了，就趁着我听脉的功夫，咱们快问快答，可好？”
　　“甚好甚好，这是个好游戏，不过之后，我可否也能问一些事呢？”
　　“那是自然。”
　　“那好，我先说。小子李多福，不知父母，住在松江府西，自幼与一老丐相依为命。老人有些学问，教了我认了些字。我对医术很感兴趣，也认得几十味草药。老人今年春天没了，我瞎晃了半年，终于不想继续这么下去了，特地找来了同心堂……”
　　谢永言打断道：“你不是寻常人，既然坐在了这里，就多说些实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都可以查到的，我不过是个小小乞丐，慕名而来，身上也没有麻烦，何必骗谢大夫你？”
　　谢永言回道：“言语可以造假，这身上脉象骗不了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嘿嘿，就知道谢大夫是有真本事的，我这人喜欢改名字，刚刚也是心血来潮，一不注意就换了姓名。重来一遍啊，我叫孙不害，是个乞丐，住在城西，天生喜欢交朋友，也不知怎么，就在那边里有了点名气，也算是个丐帮小头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正经行当啊。如今来到这里，也算是弃暗投明，不知谢大夫能够收留，让我回头是岸啊？”
　　“嗯？回头是岸？呵呵，那你放下屠刀了吗？是明是暗，在于一心，真真假假太多了，我是不能分辨了，不过做人学医，首要在诚。”
　　“那是那是，我只是觉得好玩，并无恶意，谢大夫要是真不愿意，那我也只能回去讨饭，继续像条狗一样活着了。”
　　谢永言继续扣紧脉门，仅仅三指，像是按住了一条随风晃动的柳条，也让对面孩童的面色端正起来。他的背又重新挺直，看着这个坐不安生的小孩，直说道：“别急着走，说出你的目的。”
　　内堂中空气变得厚重，阳光下浮动的灰尘也凝滞起来，如同身披重甲蓄势待战的将军，谢大夫盯着对面这个毛头小子，硬邦邦讲道：“我认识城西那个老丐，他姓陈，和我说过他孙子的名字。我去年正月十五还见过他。”
　　“哈哈哈哈，谢大夫真是好记性。”
　　“你五脏初平，偏偏七情浮躁，言语颠倒。脉象上枯木逢春，死灰复燃，又兼三魂不定，心火过旺，说吧，你到底是谁？”
　　“先生好会故弄玄虚，我月前生了一场大病，侥幸又扛过去了，有这种脉象恐怕也不足为奇。适才不过言语相试，您既然还记得老爷子，那我便是陈云昭，不过这名字我不喜欢，可以叫我陈太虚。”
　　气氛似乎松弛了些，谢永言静静打量手下的这个小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昭昭云汉，孰为天命？既然真不记得我了，太虚也好，太清也罢，你是谁都不重要。发誓不与我家人为难，尽力帮他们一次，我便放你离开，为你治病。”
　　“否则？”
　　“留下你，圈禁你，生死不由自主。”
　　“有这本事？那你还怕什么。”
　　“术业有专攻。我只会治病救人。”
　　陈太虚感受着半边麻木的身体，细细体会此时□□传来的疲惫恐惧烦躁和疼痛，知道这救人杀人，只在对方一念之间，顿时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帮你们？”
　　“我不知道，你先留下来吧。应该要不了多久。”
　　“一言为定？”
　　“耍嘴皮子，我可比不过你。既然身在中洲，就对药圣、道主和花神起誓，我们焚香立约。”
　　“嗯……道主太远，花神太高，不如就对药圣吧。”
　　“可以。”说完谢大夫单手伸出，摸来三根银针，各自点在乞儿头胸腹三处，看着对面老实坐着，才拿出纸笔，笔走龙蛇，写起了约书。
　　……
　　约莫半个多时辰，小乞丐从内堂里走了出来，他顶着头上三根亮晃晃的银针，笑着向医馆内的众人打了招呼，就晃悠着走了出去。
　　秋日的上午，太阳还是独辣了些，他趁着树荫走在干净的砖石路上，看着明显人数稀疏了很多的街道，喃喃自语道：“谢大夫这巫术确实高明，就是心眼子也挺多的。啧啧，看来平日没少吃亏吧。行吧，过来一趟也应承不少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也不错。”
　　他拍了拍胸口，鬼脸吓唬跑了路边蔫了吧唧的小狗，继续嘀咕：“这身板可还没成交，30年的贷款，是得珍惜点儿哦，怪我这拈花惹草的，也算是承人因果，广结善缘了。嘻嘻嘻嘻。”
　　于是在这大太阳下，这个叫做陈太虚的小乞丐，就这么绕着县城逛了起来。
　　他凑着热闹，嘻嘻哈哈听着家长里短，偶尔又溜狗逗猫，也不在意路人对他脑袋上扎针的奇怪和指点，只时不时看看太阳。直到晌午了，才随手找了人多的面馆，从兜里摸出几个大钱，笑眯眯递给掌柜，向阳坐下，等着吃饭。
　　汤面端了过来，陈太虚低头吹了吹热气腾腾的大瓷碗，轻轻嗦了口汤，此时头顶银针微微颤动，面汤的热气在那头顶旋转着消散。好像终于蓄满了力量，陈太虚面色红润起来，他感到汩汩热流从天而来，热汤浇头，贯通脚底。
　　身体突然轻盈起来，面前的世界变得清晰，他感受着全身的痒麻，赶紧又抿了一口，心头浮现出香菇、鱼骨、蟹脚、虾皮、海带、豆皮、萱草、忍冬、矿盐这些在水里翻滚溶化的样子。于是一口一停，虽慢实快，吃得大汗淋漓，脉搏也渐渐有力。最后放下碗筷，感受着心中迸发出来的雀跃，额头上沁出的汗水，不由得大笑起来。
　　三根银针已经消失不见，他双眼明亮，旁若无人地信步出了店门，又翻掌伸到身前，一面承接烈烈白日的热情，一面体验着徐徐微风的温柔，耳目所及，清明无碍。有情无情，仿佛众生皆我，喜乐悲愁，聚成人间烟火，天地高远，可此界精华又在这一手翻覆之间，于是不由得赞叹起来：“江山如此多娇，万物各得其乐，才知晓人间正道！”
　　长舒一口气，陈太虚摸了摸脑袋，扭头看向隔了小半个县城的同心堂医馆，这个时候，谢家人应该也在吃饭了，家里两个半大小子，饭菜应该也挺丰盛的。嗯，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同心同心，谁与同心？永言永言，何为永言？谢先生，有本事的人我是尊敬的，有意思的人我也是欣赏的，可你们的劫数不在我，而在于你们自己，在于因果勾连，身不由己。行吧，虽然只是想看个热闹，但我欠了你们，自然会还的。不过现在还是不掺和为好。”
　　说罢甩甩破烂袖口，摇摇晃晃，溜达着迈出了县城大门。正要先回松江，突然气血鼓荡精神亢奋，身躯却如陷泥塘，沉重万分，汇成一股矛盾的感受缠绕上来，身体就像一座囚笼，心神彷佛跨上了一头野猪，在里面左右冲撞，又难以撼动半分。内外交攻，陈太虚眼前一阵发黑，索性闭上眼，直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艰难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咳嗽了好几声，才终于睁开眼睛，重新恢复了松快的神情。
　　他索性靠墙坐下，感受着城墙根下的阴凉，回想着当时在医馆内堂签押约书的情景。突然灵光一闪，仿佛看见墙壁画上那采药的药圣眼光转动，直直看向这边，而自己就是一株可用的药材。又看到自己嘻嘻哈哈地出了医馆，头顶的三根银针好像什么引子，随着溜达，半个县城的烟火气裹挟阳光被汇聚起来，在自己头顶点燃，借着一碗汤面从头到脚，烧尽了这个身体的残念，于是身心相合，自然而然感受到了悦动的生机，才有了情不自禁的大笑，脱口而出的赞叹。
　　想到此处，他坐直身子，骂了句：“故弄玄虚！”之后顿了顿，仰着靠在墙上，伸出手掌。此时此刻，西向的太阳刚好把光洒在手上，陈太虚再次体会着午后的暖阳和微风，又一次笑了，于是愈发闲适，尽情享受起了秋日江南的风华。
　　直到学社的下学钟声悠悠响起，脸上的阳光也变得柔弱，他才捡起好心人仍在地上的几枚铜钱，站起了来，伸个懒腰，向着温婉的大日挥了挥手，再次走进了这座平平无奇的小县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