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劫》梦里拾荒

1、罗刹江边，虚实两分

　　八月十八，钱塘江边，宁海观潮。
　　此刻正是时候，人们踮脚翘首，潮水应约而来。俯瞰此间，凑热闹的人群汹汹而来，黄白色的潮水前赴后继，如同两团共同滚动的锅汤，奔赴交融，又被圆润厚重的堤坝坚定推开，可谓是阴阳相生，天人同相。
　　观潮台上风光正好，薄雾弥散白日清朗，水声人声搭配起伏，别有一番天地同庆的味道。
　　台上东南侧栏杆边上，谢永言牵着夫人和孩子的手，身形松散。
　　这一家穿得整齐，夫妻两人一青一绿，闲闲站在角落相互依靠。两个男孩，衣裳一黑一白，姿态一静一动，也都扶着石栏，一左一右挨在他们身边。
　　旁人也只闲道是神仙眷侣，又夸赞起一对金童下凡，不愧是久积善德的名医，真真是福气不小。
　　谢永言听到江风送来的奉承，也只微微一笑，又继续望向前方扑过来的连天白线。
　　他仔细感受这水声，如同万钧雷车，滚滚碾过楼上书生们的高谈阔论，又看着这滔滔江潮义无反顾，一头莽撞在堤坝上，紧接着又是轰隆巨响，水光破碎，雾气弥散，如烟如梦，天地仿佛一怔，人间又重新热闹，动静之间，一股活泼气息在胸中翻滚弥散，温热的感觉贯连四肢百骸，他似有所悟，觉得世间万物更加新鲜了。
　　谢永言正要细细体味此刻心境，就感到一阵拉扯，左手似乎正攥着一条离水的活鱼。他只好压下念头，低头瞪了眼躁动不安的小儿子，却瞧见那虎愣愣的小脸咧嘴讨笑，偏偏手指头又被轻捏一下。堂堂谢大夫禁不住抿嘴嗤笑一声，索性不再理这个皮猴。
　　潮水似乎安静了点，人声也更加清晰起来。他静静等着身旁爱妻讲话，不料之前歇下的小鱼又猛地一挣，脱开了手，他急扭回头去看，混小子已经钻进人堆里，只能看到总角上的红绳在隐约地跳动。
　　谢永言忙转过头，刚要嘱咐妻儿等他捉人回来，却见夫人闭着眼睛，神色飘渺，与往年看潮时爽朗开阔的气象全然不同，反而像是上元灯节烟火鼎沸中的泥塑偶像，他不由得怔愣了下，说不出话来。
　　不过片刻，再转头，谢永言就看到那小子已经下了高台，竟然奔在堤坝边上，手舞足蹈，好像在呼喊什么，人群似乎更加混乱起来。再眨眼，人就不见了踪影。
　　远处潮线又来，轰鸣声慢慢逼近，又好像闷在心里，他看着神色有异的夫人，又转头看向堤坝，终于是深吸一口气，脚步迈开，犹豫了一下，终究又收了回来。
　　一阵轻声传来：“阿爹，我去看看吧，小弟聪明懂事，不会乱来的。”
　　谢永言看向大儿子，犹豫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心中又叹了口气，感慨着还是老大像自家阿芸多些。
　　他目送大儿子下楼，稳稳地托着阿芸的手，五指横在她的手腕儿上。他望了眼黑压压的热闹人群，瞥了眼气势汹汹的潮水，不安的感觉更加明显，也更加面无表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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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怀民身形松松软软，微笑着对熟人们点着头，若无其事地下了观潮台。他绕过人群，顺着心上的一点感觉，直奔向堤坝东边的树林，来找今天有些奇怪的弟弟。
　　这片树林也算是宁海县的一处奇景了。
　　听老人讲的，估摸是大概三百年前的前明了。那时候听说是德庆皇帝与钱塘龙君打赌，后来对岸四明山上杀出个伯安真人，三箭定潮，大大风光了一把。
　　事后箭矢被好事者拜托弄潮儿找了回来，就插在宁海的观潮堤坝边上，也不过一晚上，竟然就生出了三株小树苗来。之后短短几年时间，就枝上生根，根上长树，纠纠缠缠在了一起，自己编成了一棵大树的样子。这些根苗蔓延生长开来，又生生把堤坝啃去一块。当时官府休整了残存的堤坝石路，也没多做理会。而那片三木之林倒也形成了一小片天然屏障，地方志上称之为靖洪。
　　宁海三奇，潮水有信，佛塔镇海，三箭靖洪。
　　谢怀民收回杂念，虽然感到刚刚的弟弟和爹娘都有些奇怪，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从来没见到父母红过脸，但家长里短的事从街坊那里看得久了，反而更希望看到爹娘偶尔吵一吵，显得日子热闹一些。弟弟虽然莽撞了些，可也是讲道理听道理的。况且如今大乾国力颇强，也算得上是海晏河清，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妖孽能白日里掀起风浪。
　　就算有什么幺蛾子了，他毕竟早生两年，如今更觉筋骨渐壮，也想试着担起家中长子的身份责任来。
　　人们的吵闹声渐渐模糊起来，潮水冲刷下，柔弱的枝条随波逐流地颤动着。弟弟的白衣在这林中还是显眼的，谢怀民悄悄绕着靠过去，却见自家小弟一手扳着树枝，身子颤抖，半条腿淹没在晃荡的江水里，另外一条胳膊抻得笔直，远远地拽着另外一只小手，他在救人。
　　谢怀民左右张望，附近没见其他人了。他跳过去，抓住小弟拉人的手，侧身护住，下巴点了下这一身狼狈一脸惊喜的皮猴，稳住身形，才顺着手臂看向落水者，一个孩子，昏迷的，看起来挺顺眼，不认识，衣服黑色，料子不错，挺寻常的人，可他莫名有些寒冷。
　　他左右看了下，什么都没有，更加在意这莫名而来的警惕感觉了。
　　谢怀民心中一叹，见潮水又要涌来，随即气沉丹田，力起脚下，裹着小弟退后，顺带将那童子拉出水面，之后又快走几步，如同挥舞衣带一样将那人扔到气根稀疏的草地上，对着这份展现出来的功力，他心中颇为自得，却也知道不是时候。
　　把半身湿透的小弟放到背风口，瞪了他一眼，谢怀民才走到孩童身边，把他摆成急救的姿势，几巴掌拍下，那人一口污水吐出，一个卧起，低着脑袋不停地咳嗽起来。嗯，醒了就好。
　　谢怀民不去看他，直接转身去了小弟身边，抓起弟弟脱下的外衣，两下甩干，挥散周围的水雾，把衣服递过去，看着小弟穿上，才似笑非笑说道：“谢怀安，非亲非故的，怎么见义勇为起来了？”
　　“咦，这不是邻居家的小石头嘛，我还吃过隔壁婶婶家的包子呢。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边，但也是咱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总要搭把手嘛，嘿嘿。”
　　看自家大哥不说话，弟弟持续气弱：“我力气也不小了，他又在林子边上，一个七岁小孩，就是顺手的事……”
　　谢怀民抓起他的手，搓了搓，开始阴阳：“您这眼神好啊，这么远都能看清楚是他，还紧急到招呼一声都没时间啊？忘了之前和你说的了？天高难问，人心惟危，救助之道，便是干扰因果，引火烧身，可没那么简单。”
　　见弟弟不敢说话，谢怀民就温言软语起来：“小安，这事不怪你，一会儿跟着我，跟紧点，回去了再说。”
　　谢怀民看到弟弟安静点头，才一起出来，走向那孩童醒来的地方，嗯，人已经不见了。
　　他继续抓紧小弟，直直走出林子，穿过人群，重新回到高台上。他暗暗后悔起来，但终究犹豫了下，夹着小弟站在了老爹旁边，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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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怀安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之前还为救了落水的小朋友沾沾自喜，虽然被哥哥笑话，让爹娘担心，好看的衣服还弄脏弄湿了，但毕竟是杏林家风，治病救人，挽回的可是一条鲜活可爱的生命。
　　可是现在，望着又一次奔来的潮水，胸中意气退去，手中温热虽在，可想着之前大哥的异样，一股焦躁又寒冷的感觉纠缠上来，这感觉随着涛声互相搅拌，变成一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烦闷粘附在心肺上。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孩子，他是小石头吗？不是？不是！那他是谁？
　　他努力地想着，想着，渐渐的，那人的脸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昏睡的样子也越来越生动，谢怀安好像看到那人眼角在努力地颤抖，鼻翼在轻微地开合，嘴角在慢慢地上扬，他越来越不安，那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眼睛，却又能区分得到眼白和瞳仁，长长的睫毛黑得坚硬冰冷。那空茫茫的瞳孔仿佛漩涡，好像有无穷的水气在裹挟翻滚，谢怀安感觉自己被拉成一条黑线，在漩涡里面徒劳地挣扎折腾，怎么也挣脱不开。
　　天地开始旋转起来，一股麻木感从头贯穿到脚底。谢怀安眼前一黑，强忍着站好，屏住呼吸，紧紧抓住父兄的手，好一会儿终于把视线从那双眼睛里拔了出来。
　　恢复下精神，谢怀安才发觉自己手心空了。周围只剩下他一人，浓厚的白雾弥散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周围安静得让人害怕，可他偏偏又记挂着之前看到的眼睛，张了张嘴，就听到自己对着白雾喊出话来：“你是谁？”
　　一人从雾气中慢慢走出，一身白衣，头发披散，身形挺拔。他走到两三步距离的时候停下，周围的雾气也在快速消散。
　　谢怀安看他眉目周正，神情和善，感觉上又很是熟悉，就直接问道：“我们认识吗？”
　　那人直接反问：“不认识你会救我？话说你不害怕吗？”
　　谢怀安直接反驳：“我大哥会来救我的，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看那人没说话，再次问道：“你和刚才我救的那人不一样，难不成你不是人？”
　　那人翘起了嘴角，眉目更加舒展，气氛更加和善。他歪了歪头，盯着谢怀安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眯着眼，咧开了嘴，指了指左边露出的那颗虎牙，笑着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摸摸自己的，还在不在？”
　　“不在了，什么情况？你做的吗？”
　　那人好像更开心了，一步跨出，俯看着这个迟钝的小孩，悠闲说道：“所以啊，别想了，再想另一颗也会没了，哈哈哈哈，好好睡一觉吧，你们只是做了个梦。”
　　说罢也不废话，直接伸手，一巴掌拍在谢怀安脑门上，看着他跌倒后被白雾淹没，才自言自语念叨起来：“真是个好人呐，就是灵觉高了点。这一家子有点意思。”
　　周围的雾气更浓了，他背着手，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地走向深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