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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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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山的天乌压压的,聚集着一团团吸饱了水的乌云。
“笃笃笃。”
三声有节奏的扣门在暴雨中突兀响起。
“进吧。”
言莞从窗外收回目光,撑起身子,凝神静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憔悴。然姣美面容上的血色一时半会回不来,眼底浓重的青黑也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的。
“少……宗主。”进门的弟子似是还不习惯于这称呼,垂着眸欲言又止,生怕刺激了眼前这风一吹就会倒的美人,良久才下定决心,嚅嗫道,“我们已经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言莞于心不忍,挥手遣退了他。
那弟子如蒙大赦,一刻也没有停留。直到他走远,言莞将落未落的泪水才染湿了面颊。
她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没有阿耶和阿娘了。
因为仙魔大战,阿耶便二话不说去前线支援,结果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阿娘相思成疾,又加上忙碌担忧,终归一病不起,随着他一同走了。
她如今是唯一的宗主了,就算再不情愿,她也必须一个人挑起这副担子,独自经历世间的一切,没有人再护着她,护着清风门了。
言莞哽咽一声,捂住脸。
门被轻轻推开,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
青年俊秀疏淡的眉眼间恍若有冰雪簌簌,看着榻上的言莞,他的眼神似有波动,却又很快垂下了眸。
“阿莞。”
言莞的背脊挺直了一瞬,手指倏然收紧,却没应。
见得不到回应,青年便只是站着,他身形挺直,头上的玉冠也梳得一丝不苟,只是洁白的袍角被雨水打湿了一些。
他环顾四周,唯独没有看言莞一眼。
最终是言莞败下阵来,从膝间抬起头,眼眶微红,唤了句。
“阿绥。”
萧绥偏过头,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点头轻轻应了句:“我在。”
女子鬓发有些散乱,鼻子哭得微红,如若梨花带雨,蝉露秋枝。
“我只有你了,阿绥。”
言莞与他四目相对,目光撞入他古井无波的眼神中,却并未激起半点波澜。
萧绥明了她的意思,开口:“阿莞,你明知我修的是无情道。”
“……那又怎样呢?你以前说过的——”言莞的眼泪落得更加厉害,“萧绥,我追逐了你二十载,你何时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过!你眼中是不是只有清寒诀、只有你的剑!”
“言莞。”
萧绥本是沉默听着,却突然开口,嗓音淡漠而清冷。
“你若是觉得因为宗主的事心中有愧,想要报答我,大可不必。”
言莞突然笑了。
她指着自己,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萧绥没应,转移了话题。
“冰封崖即将失守,本君……”
言莞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他面无表情,眸子里最后的光也落下去。
这便是他做的回答。
她在逼他,他又何尝不是,他们两人真是滑稽极了。
罢了。
言莞想。
她欠他一命的。
收敛起了方才爆发时的姿态,言莞接上他的话,又变成了萧绥印象中那个温柔体贴的清荷真人,好像方才的争吵只是两人臆想的一场梦。
“明日我带队去冰封崖,你带队去扶风谷。”
萧绥沉声道:“这不稳妥。”
言莞执拗道:“冰封崖必须守下来。期璟和子青也都在,你没必要担心。”
他沉默了许久,才点头:“可以。”
凭他的修为,扶风谷不过小菜一碟,平了那边,再去寻她,时间也绰绰有余。
言莞看着他的神色,心中无比失落。
他果真不记得了。
可她很快挂起笑容,接着战事布局同他聊了起来,又在恰当时刻提醒萧绥。
“阿绥,该用药了。”
青年微微颔首,眉眼低垂:“那我先走了。”
言莞浅笑:“嗯。”
——
言莞褪下了袍子。
洁白的背脊上尽是狰狞的伤痕,乌发披散下来,在烟雾缭绕下看得并不算真切。
每三日,她都要来药池泡一遭,也不过是吊着精神罢了,她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
叶岚端着玉瓶,看着她的身子,有些可惜道:“这么漂亮的一个底子,被你折腾成这样。”
言莞的唇角翘了翘:“长老,把瓶子拿过来吧。”
“你这性子倒是与清恒越来越像了,真不愧是一起长大的。”
清恒是萧绥的道号。
言莞敛了笑容:“这是我欠他的。”
叶岚也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不再说话,心中万分喟叹。
这两个人都是个执拗的性子,身份到也勉强算对等,却偏偏命运不饶人,让他们相爱了。
言莞以指为刃,在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便缓缓流入瓶中。
接完一瓶,言莞的脸色已然苍白,却还是执拗道:“再来。”
叶岚被气得不轻:“你疯了!”
“我时日无多,能做的惟有这些……”
她顿了顿,最后叹出口气。
……
几瓶接完,叶岚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言莞擦着血渍,又起了身,身子一晃,差些跪了下来,叶岚急忙扶住她:“菀菀,你这是何苦。”
她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长老,三清山养我至今,不就是为了这一刻?”话落,她推开叶岚的手,捏了个诀将浴袍除湿,披了外衣,朝叶岚略微颔首,踩着青石路离开。
叶岚叫住了她。
“阿莞,不管如何,你永远是三清山最骄傲的孩子。”
言莞脚步一顿,笃定回言。
“我同样也以自己是三清山弟子为傲。”
——
萧绥看着面前的言莞,忽然就觉得陌生。
前天方才吵过,他实在没有想到,言莞竟会执拗如此,在大战前一夜来找他。
她还穿着战袍,洁白的袍角上是血花朵朵,乌发高挽,眼尾带红,向来清亮的眼瞳上蒙上一层水雾:“萧绥,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情谊?”
“你喝酒了?”萧绥见她面色彤红,不太确定地问道,又补充了一句,像是想要把暧昧的气氛给打了破,“喝酒伤身。”
“我没喝,你回答我。”
言莞看着他,踮起脚环住他的脖子,红唇贴在他耳旁,“萧绥,你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萧绥身子挺直,双手无措地僵直在空中。
言莞双手捧住他的脸,重重吻了下去,在他反应过来前退了回去。
其实她也明白,他一心向道,必然不会对她产生友谊以上的情愫,可她早在一招一式中对他动心动情。
不论好坏,她只想求个结果。
萧绥只听她哽咽一句:
“你就当我是疯魔了。”
言莞越跑越快,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咳出血来。过度修习秘术让她的身体早已不堪一击,世间情爱皆被秘术放大,让她难以承受。
浮雁沉鱼之事,她以后也不愿去想了。
——
萧绥朝言莞点头,沉声道:“小心些,等我。”
言莞应了声,接着与他分道扬镳。
魔族攻得突然而又汹涌,三清派的局势岌岌可危,冰封崖作为重要之地,是战事的关键点。
除此之外,言莞同样也有私心。
冰封崖是她第一次与萧绥遇见之地。
……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言莞又一次咳出血来,手下动作却未停,甚至擦了把嘴角的血,覆在琴弦上。
很久很久了,萧绥还未来。言莞不再犹豫,朝叶岚点头,凌空一跃。
叶岚撇过眼,不愿再看后面的画面。
言莞手下的琴弦越拨越快,越拨越快。月白的发带随着其势飘扬在空中,她神色清明,指尖隐隐泛着血光。
“言莞师姐——!”
“长老,言莞师姐这是……”
“焚琴。”叶岚眼眶殷红,“三清派压箱底的招式,焚琴。”
“清荷!”陆离拨开人群,“你给我下来!”
回答他的只有琴弦声。
一道极强的音势横蛮地扫了过去,地崩山摧,带着月华,黯淡了如血的残阳。
只留下一地清辉。
——
言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血脉特殊,可以逼退魔族,从小到大便是当药人来养。
她被宠爱,仅仅因为她那一身特殊作用的血罢了。
从记事起言莞便知,魔族攻上来的日子,便是她以身赴阵之日。她的血对于魔族来说,是趋之若鹜的存在。
到时,她会引血阵,斩绝魔族。
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事,也是唯一需要做的事。
——
琴音撕裂了夕阳,月落星辉,天幕暗沉,琴弦铮然崩断,冰封崖骤然安静下来。白衣女子的身影逐渐透明,半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被刺眼的天光穿透,慢慢化作点点星芒归于天际。
好累啊。
言莞想。
夕阳好像揉碎了,在眼中模糊成了一团,伴杂着粒粒风雪打在身上。
她好像看到了漫天的星辰,看到了三清山上的梅花,又好像看到了仙鹤振翅欲飞。
最后的最后,她看到了她思慕的少年。
他会和她偷溜下山看灯会,会在她耍脾气不肯上山时背起她,一步一步地登上石阶;他会在她不懂课业时提点她,陪她去紫竹林作画,也会在她受伤时为她悉心包扎。
那是她的少年。
清朗,正直。一身傲骨。
言莞闭上眼:原来人死前真的会看到很多东西,可惜了,修士不入轮回。
星月移走,黑夜散去,天光破开迷雾,将一切归为平静。
……
远处传来御剑的声音。
萧绥慌张拨开人群,声音也不自觉提高:“阿莞呢?!”
叶岚疲倦地应声。
“萧绥,不用找了。
“阿莞她……走了。”
青年的表情骤然冻结在脸上,他僵硬转头,眸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惊恐不安来。
恍若被惊雷劈中,他的步子也顿住了。
“阿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