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赵束人

2、归国

　　1923年，外有洋鬼觊觎，内有国贼误国。
　　此时余晖尽被遮掩去。
　　梁京平正站在桌前，桌案上的晚报已微微泛黄褪去它原本的颜色，与复古铜色的桌面显得有些突兀。
　　托人买来的国内日报报上正报道了一场学生运动。
　　“外攘奸邪，内惩国贼。”
　　“诺大国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听国内的老同学说，自中国在外交失利后，举国沸腾，已发生了几场运动。直至临时政府处置了国贼，这才得了片刻平静。
　　但梁京平的心却因为另一件事而烦闷，多次专业测试都不太理想，而刚刚才考的测试更是令她焦虑，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几个辗转不眠夜后她决定回国，这他国异乡之地再无留念。
　　次日她在学校教师办公室与父亲发了电报表面归意，但并未说明真正点原因，梁怀仁只当女儿想家了便回来了。办好退学手续，简单收拾了行李，（父亲回报中只让她拿些的路上换洗的衣物，其余的他早就置办好了。）拿着渡轮票踏上渡轮便归国了。她知道，七尺身躯应该属于故土。
　　从港口到将军府表走了大概四分之一表盘，她不停地看着表，许久未见父母，心下生了几分紧张，路灯渐渐亮起，整座城便罩在灯光之下。路上听司机老吴说起父亲近些年被市长重用，如今已是握有天津军队的梁怀仁梁将军了。
　　下了车，梁京平由老嬷三姨领着入了内堂。
　　“小姐，好久不见个儿又窜高了。”
　　三姨总是操着一股四川口音，虽听着有些别扭，但久在海外由思乡之情牵引着，听着便更为想念。
　　“前年参加了篮球队，打了两年球才长高了些。”
　　“女孩子还阔以参加篮球队索。”
　　“嗯。”
　　前厅到了，父亲原是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见我来了便看杵灭了雪茄，起身，母亲也起了身迎来。
　　“平儿回来了。让我好好看看你……瘦了。”
　　母亲先开口。
　　“哪有，我不过是长高了人瞧着苗条了些嘛，刚刚三姨才说我窜高了。”
　　“你这孩子留了几年洋可把嘴巴练滑了些。”她见父亲久不言，不敢怠慢，便转过身，朝他点了点头。他仍这样瘦，身子却挺拔与三年前别无二致，一身绿军装安安稳稳的贴合在他身上，只是肤色更黑了。母亲变化不大只是也变得瘦削了一些，一身的枣红色的旗袍，与他越发般配了。
　　“父亲。”
　　“平儿回来了。许久未见倒是比以前的小姑娘比精神了不少，”他伸来手在梁京平肩上拍了两下。“过来坐，一会秦姨再带你回房里。”
　　“嗯。”
　　这时梁怀仁才从头到脚把女儿打量了一番，三七分的长发过肩，仍是白皙清秀，杏色麻布衬衫外裹了一件栗色大风衣。双手安分的垂落。却是不同了，与以往相比多了一份英气。
　　她在父亲对面落了座，母亲此时便依着她坐下，拉起我的一只手轻轻的搓揉。
　　“平儿，此次归国有何打算啊。”
　　“还没想过，留居异乡不是长久之计。能陪在父亲母亲身边尽孝我就满足了”
　　“平儿啊，就是孝顺啊……不像你弟弟。”
　　他谈及此处梁京平才发觉不见梁斌影子，又察觉定是他又犯了什么事，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本性不改，她暗暗感叹了一番。
　　“好了，老爷，让平儿去洗漱休息吧。”
　　“嗯，坐了两天的船，你也累了，快去吧，”他站了起来“秦姨，带小姐上楼，”他抬了抬眼镜“你也去吧，同孩子说说话。”
　　新房子是足够气派的，比学校教授的房子还要大上一倍。满地的大理石砖，与廊上的挂画……
　　“小姐，您的房间就是这儿了”
　　“三姨你去忙你的吧，我跟小姐说说话。”
　　母亲推开了门，梁京平就注意到，装饰布局与国外住的房子不一样。进门处是一排小沙发与一张原色不大的茶几靠着落地窗，墙角处是一个老古董似的书架，墙后是一张大床夹在两个床头柜中间，家具颜色都是原色，与白的的墙相衬。靠里间便是卫生间。
　　“这是你父亲亲自给你挑的房间，怎么样？”
　　“嗯，是我住过的房间里最好的。”
　　长时的奔波语气里难免柔了些倦意在里面，邹婉因与女儿相聚的欣喜倒也无视了这点。
　　邹婉坐在床沿，瞧着梁京平出了神，不觉又扬起嘴角道
　　“你父亲怕你饿着，给你备了些宵夜”
　　她伸手拉女儿，一同绕过那堵墙便见饭菜摆在茶几上。
　　在英国梁京平早已改掉吃宵夜的习惯，虽然还未进晚饭，但饿的太久，便不能再刺激她的神经催生饥饿感了。又不忍辜负了父亲母亲一番心意。
　　“闻起来真香。”
　　不经意间她瞥见了母亲，母亲脸上挂起笑容。
　　倒腾了几下后，她实在不忍让肚子受罪，于是放下勺。邹婉未等她再有其他动作便开始收拾盘子，不愿意打搅女儿休息。
　　“早点休息，晚安。”
　　门关上了，梁京平也熄了灯。
　　一夜好梦。

　　次日，母亲他们没来叫她，让梁京平睡到了十点一刻。换上麻布衬衫，踩上圆头皮鞋才出了房间。此时不过才十点过半，真是不早也不晚，三姨正在做午饭，当然母亲也在帮忙。而父亲专心盯着报纸。听见她下楼的动静他转过头来
　　“起来了，不多睡会？”
　　“不睡了，再睡头会晕了。”
　　“来，坐。”
　　他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女儿坐过去，梁京平自然听话的坐在他身旁。此时方见半截雪茄在烟缸里吸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交叉着。
　　“你这才回国，先休整几日，待休整好了，便去燕津大学任教。这大学的建筑系教授杨杰与我素有交情，你与他走近，想来也能在学术上也能有所精进。”
　　在英国她就听说了杨杰教授的名讳，不过无甚了解，如今父亲都提到了，定不会是平庸之辈，跟从杨教授说不定还能精进专业，不过从开始学习建筑以来，梁京平却从未想过要任教师一职。
　　“嗯……我……”
　　“将军、平儿吃饭了。”
　　三姨和母亲急着招他们上桌。不过仍是没有食欲。
　　“小姐多吃点，夫人特意为你下厨……”
　　梁京平只觉得送进嘴里的菜没有味道。其实她也不排斥教师一职，只是自以为性子不太适合，毕竟她认为自己是个没什么亲和力的人……虽然燕南大学已是天津最好的大学。
　　饭桌上她无心的去接父亲母亲闲聊的话，众人只当女儿是水土不服，胃口不好，梁京平则在心里想着该如何拒绝父亲的热心。
　　饭后父亲上了楼，她也正打算上楼，有电话打进，三姨接听后叫了她去，说是我的同学。
　　“喂，请问是……”
　　“梁同学，我是□□”
　　我有些不知所措
　　“王同学！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电话的？”
　　“这个嘛还难不倒我，昨天我向家父一提起令尊名讳，方知令尊便是梁怀仁将军。既知名头，想要电话就不难了……”
　　“好了说正事，杨伯父近日在燕南大学有个学术研究是关于西方建筑的……我向他提到你，他也对你颇有兴趣，所以我想请你明天来我家一趟，我好为你们引荐一番。”
　　“杨杰教授？”
　　“对。”
　　她暗自沉默，仓促归国，近来没什么安排不如先应下了好过听父亲的做个教师。有□□引荐也好先与杨教授打打交道，且看看他对自己有什么安排。
　　“好，谢谢你了。”
　　“别客气，我家里来客人了，先不说了拜拜。”
　　“拜拜。”
　　次日，她向父亲说明了去处后，梁怀仁倒是很乐意让女儿去见杨杰，不过见女儿这几日有些疲惫，也不好开口让她立刻就去，这下正合他意。，他派了个士兵开车送女儿。梁京平很快就适应了出门就有人相送的事实。车就停在王家对街。
　　聚餐很顺利，在外人面前梁京平倒是善于言谈，加之她清丽的长相，引来众人好感。在梁京平眼中，王家人都长的圆圆胖胖一个模子似的，□□也长胖了不少，瓜子脸变圆了些，利落的寸头，别样的书生气。连着□□的小媳妇，低着头拘谨的陪坐在振华身边。也是。一家人像个商贾世家。而杨教授，与其在英国见到的西装革履的教授不同。他大概四五十岁的模样，鼻梁架了一副黑框圆眼镜，他有个下意识推眼镜的习惯。比如每说一句话总要有仪式感似的推一下眼睛。着一身素色长袍，长袍宽宽落落的，瘦削的身材勉强撑起，却让人觉得格外精神。不过他今天兴致不错，后来他约了梁京平一起去燕南大学看看。她答应了，顺道邀上了振华。路上聊了聊建筑美学的内容，这让钻研文学的□□颇受冷落，插不上什么话，只能凭着印象谈了谈两年前在伦敦所见到的建筑。（他与梁京平本是去的伦敦留学，后来王家人写信催他归国，不久便取了家里人给他买的童养媳为妾。）还算相谈甚欢。后来杨教授家里小厮来寻他，眼见他不便二人只好告辞。此时正是秋季，莎莎秋风催人倦。在英国这个点应该在喝下午茶了，王振阳这个留洋两年老同学也改不了这个习惯。
　　“走去我那儿喝杯下午茶。”
　　“我都忘告诉你了，我父亲在燕京中学值教，三天前他看不惯我整日闲在家里，便给我找了份差事。你知道的我学的是文学，可不比你们学技术的吃香。”
　　“振华同学才是吃香呢，听说你们系你可没少收到女同学的礼物。”
　　“哈哈，你又来笑话我。走啦走啦。”
　　一路两边道路都是杏树，杏叶曼曼如雨下，我本想放慢脚步欣赏一番，不过振华似乎无停留之意，跟着他的健步，不久便又回到了王家。
　　眼见夕阳下山，好说歹说振华才放了她回去。

　　第二天梁京平就到杨老那儿去了，去时她发觉父亲这几日心情不佳，偶尔听见父亲嘱咐许副官的话，隐隐约约觉得与梁斌有关，却又不愿多问，惹父亲心烦。由许副官送到燕南大学门口，门口一个黑色中山装的年轻人正等着她，他领了他到了杨老办公室。他是个治学严谨的人，他办公室里的手稿有桌子一般高。他试问梁京平对西方建筑的见解，不过时限为五天，三天里，让她就她的大学建筑和天津的异楚园作比，分别画出基础框架结构图，一些比例实在记不清，便可估计比例，以外观设计，材料，构造拼接，布局主次等特点，论述了不同之处。并附上一篇洋洋洒洒的论文。但他看了后，只是语气平淡的说，不错，不过却没什么新意，没有发现异楚园的灵动之处，与自然的灵动。
　　这对她无疑是当头一棒，她自以为不错的论文，却得了这样的评价，心里不自在得很，对专业水平更加怀疑，杨老自然也看出了这点，体谅她才归国有许多地方还需要适应，于是让她一周后再来报道，也是给她思考的时间，其实杨杰看得出梁京平的专业水平，只是要想提升一个层次，还差了一些火候，不过他很愿意引导她，只是他对梁京平的满意始终没表现出来，也没展现要破例收外校籍学生的意图。而她认为杨老有些严格，不过趁闲多拜读几本从杨老那借来的书也是好的，以安定稍有焦虑的心，却又接到唐珍的信，她要回来了。很快就冲淡了焦虑。
　　她是在伦敦写信，说要给梁京平个惊喜，信到了，人便也快到了。大概是明天早上，于是梁京平赶在天亮前就到了。渡轮来了，人群中寻找着，突然有个人拍了她的肩，转过头去，是珍珍，长发扎成了两个小辫，额前整齐的刘海修饰着鹅蛋脸，她是蹦跳着往梁京平方向来的。
　　唐珍家在北平，不过渡轮只在天津停客，于是我邀请了她在我家歇脚，整顿好后才回去，她点着头，她也不愿这么早回去就去对着父亲的臭脸。其实这也难怪，唐镇国一年前被夺了权，一年都没缓过来。梁家人对唐同学显出热情，给她收拾了空房。
　　“我当你是见色忘义的人呢，没想到，对于我这个老朋友你还没忘。”
　　“珍珍大小姐，我哪敢忘了您。”
　　在英国住过一段时间的人，都很难改掉喝下午茶的习惯，而且一定是到了点就泡在咖啡馆。家里的咖啡怎么也喝不惯，连续几天，她们在正英街找了个咖啡馆，呆上半天。正好梁京平这几日也得了闲，也好休整休整。她们谈天说地，虽是一周不见，还是唠嗑不完，她又问到振华。梁京平心里自然瞧得出唐珍对□□的情愫，但不愿说破，便道
　　“我同他不过是朋友，甚至是兄弟，虽然外人总觉得我们有些什么，或者是被爱情之神一箭射中，但有些情感是一辈子也无法触发的。”
　　“当真。”
　　“当然，我又怎敢抢了我们珍珍大小姐的男朋友去。”
　　唐珍一幅扭捏之态，脸上是难堪之态，心里是在欢喜不过了。
　　“但是珍珍，你知道他为什么归国”
　　“我知道。”
　　眼见她眼中甚是坚定，梁京平也不好再规劝，心想，虽然对振华的小媳妇好感不少，她现在还不能接受童养媳这种身份，同位女性难免垂怜她的身份。但，毕竟珍珍的性子她也知晓，孤注一掷，一往情深。她既是敬佩，又是羡慕，羡慕她的情深，也羡慕她有个意中人。在伦敦期间她也谈过恋爱，不过总是起于激情，又灭于自己的冷淡。唐珍拍了拍她的脑袋，她才回过神来。
　　“好啦，好啦，我什么都知道，别担心我啦，梁管家。”
　　两人噗嗤笑出声来。
　　谁愿意当你管家呀？
　　“不知梁管家可有意愿去王家一走啊？”
　　唐珍又是一笑，不过这次双颊染上红晕。若依梁京平平日，一定会笑话唐珍的主动，但今日，她又觉得主动热情，这便是唐珍，或许振华与这样的唐珍还算般配，于是默许了。二人有说有笑去了王家，却听小厮说振华还在学校，二人也不愿停留，一是不想见到振华的小媳妇，二是某人心急，不愿耽搁，想给□□来个突击检查。王家老爷吩咐了小厮带二人去燕津中学，十分钟到路程就到了学校大门。正赶上放学，着浅蓝上襟黑色裙子踩黑皮鞋的女生多是三五成群，黑色中山装的男学生却是熙熙攘攘。不过梁京平注意到正对的教学楼门口站了两个人侧着身子站立，一男一女，男的身形好似是振华，唐珍则注意着操场上越来越少的学生期盼找到振华的身影，梁京平招呼唐珍走进。□□很快注意到来人，他先是惊讶梁京平来工作地找他，再注意到唐珍，这个活泼的小妹妹他一直有些印象。他转惊为喜，为三人介绍。
　　“这位是梁京平小姐，唐……”
　　“唐珍，王同学你竟然把我的名字给忘了！”
　　唐珍有些气愤更多的还是失望，但阔别多时好不容易与心上人相逢，也不愿发脾气扫兴。转头对身边的女士道
　　“你好，我叫唐珍。”
　　“梁京平，幸会。”
　　梁京平伸出手等待对方。
　　“这位是赵元兰小姐。是燕京中学的教师，也是我的同事。”
　　她一手扶住书夹在另一只手后，回应了梁京平的等待。
　　赵元兰。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梁京平便将□□平日里讲的故事的女主角都与赵小姐对应了起来。她留着一头齐肩短发，深蓝色旗袍布料极有质地，手捧一本外刊杂志，面显温和。
　　“赵元兰，幸会。”
　　“既然来了，到我办公室喝杯茶吧。”
　　“正巧，我是叫京平来喝下午茶的。遇到了王，这下可热闹了。”
　　梁京平跟在他们后面上楼，她知道自己是个电灯泡，也就不愿意跟在□□身边，与唐珍争宠。赵元兰和□□说学校里的教师都走的很早，因为这些天学生排的课变少了很多。
　　赵小姐说她这儿只有些普洱和柠檬，梁京平不是很喜欢那种微微带苦的味道，她要了一杯柠檬，唐珍并不在意喝的什么下午茶已经解了她的渴，不过附和也要了一杯。
　　振华说赵小姐是外语老师，不过身兼多职。赵老师谦虚得紧，反倒说留洋的人太过谦虚，后来又扯开了话题，问唐梁有什么打算。□□抢先替梁答了一半。
　　“嗯，我想先在杨老那学习一段时间吧，这样也不至于游手好闲。”
　　“你呀，是一定不会游手好闲的，再不济，也来我们这儿当个外语老师，校长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他见梁京平今日少见的寡言，于是便多带了她几句，偏偏又夹了编排之意。
　　他提到外语，梁京平就知道编排她的话不会少，不过那语气也实在引人发笑。
　　“只怕我想来，校长还不会收我哩。”
　　“嗯？”
　　梁京平感受到赵元兰着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也同时注意到唐珍想插话，又故作矜持，等□□先搭话的小女生心性。
　　“也许是我生来便少了学习外语的天赋，学了一年多才能与同学流畅沟通。不过后来室友和一个俄国佬谈恋爱了，她夜以继日的学着俄语，听俄国广播。我便潜移默化受了影响，说出来便成了夹带英语。”
　　这室友唐珍也认识，她想借着这个让唐珍也插进话来。
　　“诶嘿，我也认识。”
　　“那二位俄语一定不错了。”
　　“不不不，后来她又换了男朋友了，是个英国佬了。那时我才发现，语言，一单有了口音，便很难改正了。”
　　“唉，在国外看个电影单独吃个饭便算作谈恋爱了。”
　　“王同学是这样看的嘛？”
　　唐珍难得回击了他，不过他没有驳回唐珍，若是换成梁他早就怼回七八里了，只憨笑了几声，双颊泛着尴尬的红。梁京平隐隐觉得王同学大概是和赵小姐恋爱了。
　　待余晖洒进，四人的影子已变得犄斜，他们才一同离开。梁京平约了他们下次来梁家吃饭。赵小姐说好，王同学摸了摸后脑勺，瞥了赵小姐一眼也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