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引》大荒有树

15、结局一

　　我将青衣卫和钟鱼都留在盛京，钟鱼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不必跟着我四处奔走了。
　　可我没有想到，出城时钟鱼一身青色男装站在城墙下等着我。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欢喜上前道“小姐！”
　　我惊讶的看着她。
　　她干脆利落的翻上我的马车“小姐去哪，我就去哪。钟鱼说过，要守着小姐一辈子的。”
　　“小鱼，你不必如此。”我叹道。
　　“这是钟鱼心甘情愿之事，还请小姐不要拂了我的心愿。”
　　我默然。
　　她的声音依旧欢快“小姐，我们去哪儿？”
　　我想了想，忽然很想去看看父兄埋骨之地。
　　“那就，西北遥城。”
　　马车慢慢驶出京城，我掀开帘子望向斑驳的城门，天光露出一角将城门渐渐照亮，我才发现原来繁华落尽，是这般孤寂清冷。
　　一阵琴声响起，在这天光乍晓中显出无边沧桑寂寥。
　　我看着城墙上那抹人影许久。
　　他像是有千年万年的孤单难以宣泄，从前如此，现在亦是。
　　“小姐？”钟鱼低声叫道。
　　“走吧。”我放下帘子，不再看他。
　　我刚到遥城就看见了顾宁澄。
　　他高束马尾，一身银甲，牵着匹白马在城门口等我。
　　“顾小将军——”我惊讶的看着他。
　　他张了张口欲唤什么，终是无奈笑了“娘娘。”
　　我也笑笑“不必这般唤我，你，就叫我姜姑娘吧。”
　　便如我们第一次见面一般。
　　他深深望着我道“好，姜姑娘。”
　　顾宁澄给我找了个地方住着，我日日看着这万里黄沙，脑海中总会想起年少时被父兄和母亲一起带着纵马飞奔的情形。
　　我甚至有时候做梦，梦见他们在呼唤我。
　　可走到一半突然停住，我似乎，心中还有着不舍。
　　“姜姑娘！我们给你送药来啦！”
　　门被敲响，我一边咳嗽一边开门，只见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严肃的抱着药箱看我。
　　大的叫清溪，小的叫二花。
　　清溪是这边小镇的大夫，由于整个小镇就她一个正经大夫，所以她将小镇百姓的身体健康当成自己的第一要务，我一来她就给我把脉，把完脉便陷入长久的叹气。
　　二花是她的小师叔，不过这小姑娘只有十一岁左右，却显得特别成熟，按照清溪的话来说，就是她小师叔思想有些奇特。
　　清溪喜欢顾宁澄，她在见到我的第一面就开门见山了。
　　“你就是他之前心心念念的阿琉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苦笑“姑娘，我已经成亲了。”
　　“你这个样子不是已经休夫了吗？”清溪抱着药箱严肃道“虽然如此，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我由衷开口“那你努力，我看好你。”
　　她点头“我会努力的，他经常来看你，我就代他经常来看你，他希望你能健康，我就努力给你治病，这样他就可以轻松一点了。”
　　“你不知道。”清溪唠唠叨叨的“前几个月他去打仗，差点废了一只手，我好不容易才修好的。要不然以后我们成婚了，那得多麻烦啊。”
　　“他身上还有很多伤，比如腿，比如背，比如肚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笨蛋师侄经常把他扒光啊！”二花老成的开口。
　　“哎呀呀呀，小师叔你你你——”清溪羞红了脸飞奔出门。
　　她一出门撞到顾宁澄，两人愣愣的对视，忽然脸都红了。
　　清溪飞快消失在街角，我看着顾宁澄笑了“你能如此，我心方安。”
　　顾宁澄半晌苦笑“姜姑娘，谢谢你。”
　　他放下一个盒子轻声道“这是你遗落在我这里的生辰贴，如今特来归还。”
　　我接过大红烫金的生辰贴，眼前仿佛流转过几年前的时光。
　　大哥摸着我的头道“姑娘就要出嫁了，可是阿琉，你真的开心么？”
　　至少，现在我是开心的。
　　“顾公子。”我认真看着他郑重道“是我该谢谢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看着顾宁澄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突然真的发现，原来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物是人非，若大梦一场。
　　（18）
　　“看来你确实不是笨蛋师侄的情敌。”二花拿出肉包子一边吃一边道“看到我们没有生气没有难过，很好。”
　　我把盘中另一个肉包子也递给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清溪姑娘很好。”
　　二花看我一眼叹气“你们这些人啊，情情爱爱的实在烦恼，不如跟着我修仙。我告诉你哦，离这边很近的雪山上有神仙，会飞会法术的那种大神仙！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修仙？”
　　果然思想奇特，我笑着摇摇头“我是凡人，七情六欲难以断绝，恕难从命。”
　　二花不解的看我一眼，摇摇头“唉，痴儿啊。”
　　我又一次见二花实在集市上，她看着一个兔子灯很是不舍，我顺便给她买了下来，附赠一袋糖果。
　　二花吃的很开心，她一边吃一边和我谈天“你既然是皇后娘娘，后宫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我认真想了想，突然发现我还真的没处理过什么后宫争端，萧梧西的后宫一片死寂，堪比鸦雀无声的军营。
　　二花看我神色叹气“那你在后宫一定呆的很无聊吧，我也做过皇后，记得我当皇后的时候可有趣了。”
　　我哑然失笑“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做皇后的。”
　　她摇头晃脑“皇帝不做人，后宫也没真爱，我一路奋勇前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些女人就知道些情情爱爱没一个能打，统统倒在我的脚下被我毒死了。我最后和狗皇帝交易终于登顶后位，谁知道被他摆了一道差点被送去做别人老婆，我一气之下搞死他，立了个小娃娃做皇帝，成为了后宫终点太后至尊。”
　　“后来我发现那小娃娃太乖了，他的后宫也实在太安静了，我怎么挑事都会被他镇压下去，深觉无聊，就做了瓶毒药自己喝下去。”
　　我听的目瞪口呆。
　　二花叹气“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听我一句劝，跟我去修仙。我跟你说那个大雪山真的有神仙，你可以去看一看，神仙很灵的，拜拜神也会有好运哦。”
　　“二花！”
　　一个少年抱着一个大西瓜冲她飞奔而来，见到我乖乖巧巧的行礼“姜姨好。”
　　哦，他是顾宁澄新收的弟子。
　　看着乖巧可爱，一蹦一跳的跟只大兔子一样。
　　二花看着大西瓜，莫名打了个饱嗝。
　　“我都说了西瓜吃的够多，不需要了，你自己吃吧。”
　　少年有些为难的看了眼怀里的大西瓜，转头看我“姜姨，你吃西瓜吗？”
　　我还未开口，他就把西瓜塞到我怀里，然后笑眯眯的看向二花“那今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二花皱眉“教你医术的报酬我已经拿够，你不用给再给我买东西，告辞。”
　　她收起药箱就跑，少年向我行了个礼，也追着二花跑走了。
　　我笑着摇头，慢悠悠踱步回了屋子。
　　遥城的冬天分外寒冷，不到初冬就下起鹅毛大雪。
　　钟鱼早早给我烧好炭火，铺好毯子，可我依旧觉得好冷。
　　我的身体日渐虚弱，钟鱼找来无数大夫也不见好，我每天都看见她红着眼圈却不让我看见的委屈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一日，一个我未曾预料的人前来拜访。
　　那时的我正在随意翻看二花给我的书籍，她的书内容新颖打破常规，虽然荒诞不经，细细思来却有些深厚的道理。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钟鱼把门打开，风雪中走出一人，他身着布衣草鞋，须发尽白，眼神温和，眉宇间是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温润，恍然一见如若仙人。
　　他是曾经伺候皇姥姥的老太监，姥姥叫他鹿梦。
　　鹿梦很早以前便失去踪迹，姥姥说他不属于皇宫，便把他赶走了。
　　大雪漫天，他只穿一身粗布麻衣，可见内功修为深厚，我从前竟从不知晓。
　　做大太监也实在是可惜。
　　我给他泡了壶茶，鹿梦静静看着我看了许久。
　　“你长的真的很像她。”
　　“你们姜家的姑娘，怎么都是这般刚烈之人。”
　　我垂眸不语。
　　“你和陛下吵架了。”鹿梦温和的望着我“可是因为那封陌老将军的联名信？”
　　我震惊的看着他“您怎么知道？”
　　“那封信是我拿走的。”鹿梦的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我失声道“为什么？”
　　“长公主也知道那封信。”鹿梦叹道“当时我知道如今的陛下私自扣押了这封信后，当即把信偷出来给了长公主。长公主看完后沉默许久，最终让我好好保管这封信。”
　　“当时情势极为不利，长公主恐陌老将军只会引火烧身，又恐带累遥城百姓，便把这份心意藏于心中，不愿将此信拿出。”
　　他继续道“长公主说，夫君战死，她亦想追随而去，只是对不起你和小公子，望你们见谅。”
　　“谁知后来这封信被东瀛一个小贼盗了去，他的阴阳术本修得极好，可惜了啊。”
　　我只觉胸中热气上涌，有什么情绪不断翻滚在喉咙，却无法痛快涌出。
　　“小姐！”
　　钟鱼慌乱的声音响起，我看向自己的手掌。
　　全是血迹。
　　我有预感，自己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
　　钟鱼忍着哭腔问我“小姐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很认真的想了许久“听闻不远的琢玉雪山上有一处神庙，里面的神灵许愿很灵，我想去那里。”
　　钟鱼沉默着为我租了一辆马车，车夫驾着车缓缓而来，停在我和钟鱼身前。
　　走之前我让她回京城，从此往后，青衣卫和姜家势力尽数归于萧梧西。
　　钟鱼咬牙忍住眼泪，低着头闷闷道“小姐，我等你一起回京城。”
　　我拉着她的笑了“好，不过你先回去。”
　　跟着我到这里，已然足够。
　　车夫载着我慢慢朝雪山而去，刚到山脚，只见浓云漫卷，风雪如狂。
　　“夫人，这山路不好走。”车夫声音嘶哑，听着有些怪异。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掀开车帘，抬头望着高高的雪山“今日我一定要上山去。”
　　我还有个愿望没有完成，若真有神灵，我希望它可以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既然如此，小人背夫人上山可好？”
　　我疑惑的看着他，心想遥城民风淳朴至此实在罕见。
　　他解释道“刚才那位姑娘已经给了我足够的银子，只求务必照料好夫人。”
　　他扶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像是托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将我慢慢背起，一步步朝大雪深处走去。
　　我趴在他背上看雪花大片飞落人间，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之色。
　　长风将雪花吹落我眉间，点点凉意如若从前。
　　我忽然记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背着我在冰冷的皇宫深一步浅一步不停行走，无论我怎样说他都不肯停下，也不肯让我从他背上下来。
　　我有些想哭。
　　“山路漫长，我给你唱首歌吧。”
　　“是什么歌？”
　　“民间小调，我近来很是喜欢。”
　　我趴在他背上，一边伸手接着漂亮又冰冷的雪花一边唱着歌。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他突然停了下来，身子因为情绪波动剧烈而不断颤抖。
　　我突然猛烈的咳嗽，他慌张的将我抱在怀中，我终于看清了这个车夫的脸。
　　清冷矜贵，看着我时却温柔如歌。
　　他在焦急的唤我“阿琉”，一声一声，摧人心肝。
　　这是我熟悉了很多年的声音，我伸手抚上他的脸。
　　真是幼稚啊，早在他扶我下车那一刻，我已经认出是他。
　　我怎么会，认不出他？认不出这个，我想了很久很久，却不许自己再多想一点点的人。
　　“山神庙就要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我从未看过他哭成这样，眼中遍布红色血丝，哭的如此绝望，绝望到与这冷寂的雪山融为一体。
　　太伤眼睛了。
　　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额间，像雪花一样轻柔，却比雪花温暖。
　　“别哭。”我尽力想要安慰他，他牢牢握住我的手，像是握着他整个世界。
　　我想离开京城，一则是因为不愿呆在那里，一则是因为不愿让萧梧西亲眼看着我入黄泉。
　　我怎么忍心让他见证我的离去。
　　原来，我一直都深爱着这个人，这个冰冷疯狂又脆弱至极的人。
　　“阿琉——”他一声声嘶哑着唤我，好像他的生命在随着我一起消失。
　　我抚上他的脸叹道“妾有第三愿，本是来雪山祈求神明，可陛下来了。”
　　“我记得。”他的脸紧紧靠着我哑声道“第一愿，你愿姜家平反，罪人伏法；第二愿，你愿放你出宫，还你自由。你所有的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
　　“第三愿。”我看着他的目光眷念而不舍，原来纵然高坐云端，也逃不过世间种种悲欢离合。
　　“愿陛下，岁岁平安，福寿绵长。”
　　愿你我再次相见，愿你阳光灿烂，仍是少年。
　　最后那一眼，是萧梧西满是泪水的绝望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