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猫蓝兔七侠传/上代黑白]桃花误》暮藏

4、第 4 章

　　老虎一直抱着我，他的力量越来越弱，理智也逐渐消失，极度的虚弱令野兽的本能占了上风，他在死亡边缘挣扎，想要补充自己，终于，他想吃了我，一口咬在了我的肩上。他咬的很深，血流了出来，我能感到伤口传来的剧痛，但是我没有躲。如果吃了我能令他活下来，我当然是乐意的。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他要做什么，我都会顺着他，毕竟我欠了他一条命，这时再还他，已然是迟了很多年。
　　我闭着眼，如果运起最低限度的法力护身，能够削弱一点疼痛感。我能感到自己迅速地虚弱下去，我从来没见过老虎这么残暴的一面，若是我彻底放弃了，大概我会就这样死去。
　　但是我还有事没有做完，天机告诉我，若是就这么让老虎去轮回，他的神魄已裂痕斑斑，这时只是勉强维持着完整，每经过一次轮回都会碎落部分，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他将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我明白了，我会每一世都去找他，替他守好那些碎片。”天机在我面前消散，我却没有时间感伤，老虎对我有多重要，直到这一刻，我才幡然醒悟。
　　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老虎已经消失了，只剩一点金色落在我面前。我知道这就是他遗落的一块神魄碎片，他终究是没有杀死我，我抬起伤痕累累的手，将那一点金色收入怀中，拘在我体内，用我的灵力去温养这一片神魄。
　　不知要经历多少世，直到将他所有散落的碎片都收全，我便能将这些都还给他。

　　天帝恨透了老虎，我不知道那一战让他受了多重的伤才能引来那样汹涌的怒意。苍匕替我打听了命格簿上的记录，在天帝的授意下，命格星君改写了老虎的命格，接下来的每一世都是短寿横死的命。
　　“我知道你性子执拗，但你真的已经决定好了？”苍匕送我到冥河边，冥河边阴风阵阵，河水冰冷刺骨，损毁修为，伤人魂魄，是六界神灵都避之不及的所在。
　　这时我看着苍匕，想起他一直在乎的虹魄果，刚想说些什么，他却预知到了一般，伸手拦住我的话：“我还是那句话，你的东西，我不会要。渡过冥河会损耗你的修为，再不留些什么防身，我担心你坚持不到最后。”他迟疑了一刻，又道，“只是，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真的想要一把剑了，我就会来的。”
　　我点了点头，向他道别。
　　踏进冥河的那一刻，寒意就像针自脚踝刺入了我的血管，在我的血液中奔流。我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战，跟了我快两百年的寒疾再度发作，河水没到我的腰部，我强忍着痛，克制住发抖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对岸挪去。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老头子不肯让我修行，后来又要我与他断绝关系，这一生我该有怎样的命运，他大概早已知晓。
　　只是我却不曾后悔，因果报应，更是为了重要的人，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身怀老虎的神魄，能根据灵魂之间的感应找到他。在最开始的几世，除了力量不如以前，他与我认识的那个老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甚至想着，我既然已经知道天命，那我是否可以救他，帮他渡过横死的劫难？
　　但是我又错了，我依然是那么弱小无力，当老虎独自对战来收他魂魄的灵使，被偷袭重伤的我却只能在一旁看着这一切。
　　尝试了正面对抗，又尝试了逃亡，每一次都是失败。最后老虎看着我，摇摇头：“阿白，我不想逃了。我相信你，但我宁可选择正面死战，我不怕他们，若是输了，也是无话可说。”
　　那时我们身边带着第一世时一同救下的小麒麟，麒麟看看我又看看他，发出了不解的鸣叫。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疲倦涌上我的心，我漠然道：“你想如何便如何吧，我不拦你。”
　　“抱歉，阿白。”老虎朝我身后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声说道，“谢谢。”

　　后来又经历了很多世，一次次以肉身趟过冥河，我的修为越来越少，已快与凡人无异。而老虎因为神魄不全，每次轮回残魂受黄泉阴河影响越来越重，变得越来越嗜血好杀，越来越令我感到陌生。
　　直到这一世，连麒麟都认不出他了。
　　我的修为已经彻底散尽，长发尽白，我不是老虎或是麒麟那样的天生异兽，我的力量都是依靠后天修炼而来，损失之后无法复原。修为散尽意味着我已经成了凡人，即便我仍在苦心修行，也仅能满足温养魂魄的需要，我自己留不下分毫。
　　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去他的下一世了，而上一次，他被阴差拘走之时并未再遗落碎片，这意味所有碎片都已收全，那么就在这一世，我要将这几百年中收拢的神魄还给他。

　　苍匕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见到我的样子，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很快明白过来，叹息道：“你为那头老虎做到这个地步，至于吗？他现在还认得出你吗？”
　　“这已经和他无关了，我要做的事快要做完了。”我将虹魄握在掌心，在他面前摊开，“请你为我铸一把剑吧。”
　　“突然想当剑客了么？”苍匕折断一截草杆咬在嘴里，“至刚至阳的神剑，可否让我为它取名？”
　　“当然可以。”我答应了他，麒麟跑过来，亲热地蹭了蹭我的腿，苍匕惊讶地睁大了眼：“麒麟血可是好东西，尤其是对魂魄受损嗜血入魔的人……难道你这也算好了？”
　　“不。”我摸了摸麒麟的脑袋，“我只还他那些应该给他的东西。”

　　苍匕没有食言，他很快便将一把遍体赤色的灵剑交付于我，剑身有两道墨色长痕，出鞘之时作龙吟之声。
　　“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失去修为和虹魄之后，我便如以前一般终日怕冷，蜷缩于屋中围着火炉度日，这时握着长虹，暖意流遍全身，令我感觉好了许多。
　　“叫长虹。”苍匕屈指弹了弹长虹的剑鞘，“算是我铸的一等一的好作品，就交给你了。”
　　“谢谢。”我请他在西海峰林盘桓数日，但是他坚决地拒绝了我：“我怕留下来，被你傻劲感染，也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
　　“哈。”我低笑一声，不以为然。
　　“阿白，他的神魄在你体内，你要怎么还？”苍匕的话语忽地变得极为严肃。
　　“总能还的。”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窗外竹声萧萧，山风瑟瑟，满山橘色，一片夕阳薄暮残景，“我算过了，还要等个几十年吧。”
　　“你啊……”苍匕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他长叹了一声，“你这辈子不去找他了？”
　　“不去了。”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顺手塞给规规矩矩卧在脚边的麒麟一只薄皮雪梨，“除非他再胡作非为，那我就必须去教训他了。”
　　“不见面不认识，就不会伤心了，是么？”苍匕低声道，“可是阿白，他是不会伤心了，但是你呢？”
　　“我为什么要伤心？”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来，冷笑道，“我欠他的终于可以还了，高兴还来不及，何来伤心？”
　　“或许如此吧。”苍匕将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向我告别，临出门前他自语般地念叨，“或许我还会再铸几把剑出来，一把长虹，终究太孤单了。”

　　我言出必践，这一世我没有再去找老虎，只是我虽然住在西海峰林，江湖中的消息依然源源不断传来。
　　我很清楚如今的老虎无论怎么走都会走上邪道，纵然尽了人事，天命既定，便不得不从。这是几百年下来我最大的感悟，想要逆天而行，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实在太过渺小了。
　　老虎二十三岁的时候，黑虎教已成了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魔教，野心勃勃，欲彻底击败正道，一统武林。我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没觉得意外也没觉得愤怒，只是莫名觉得老虎的理想真是越来越低了，当年他还能和天帝拼的你死我活，如今就只想当什么武林至尊，实在令我难以评价。
　　只是，求援的书信已经由灵鸽送到了家中，我再袖手旁观，恐怕要被视为帮凶罪人。
　　黑虎崖上最后一战，我召集七剑正面迎战，一战打得惊天动地。他依然强悍无比，以一敌七丝毫不落下风，直到最后我们凭借七剑合璧将他重伤。他被打败的时候一直在看我，眼神里含着试探性的询问，就像是觉得我面熟一般。
　　但我既然做了决定，便不会动摇。众目睽睽之下，我以正道之名将他狠狠斥责了一通。
　　我一向懒得与人争辩，即便争论，也只是讲讲道理罢了，但这一次，我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我知道他讨厌别人站在高处对他说话，便特意站在山石上居高临下地发话。他重伤之下站立不稳，显得狼狈不堪，但头仍是昂着的，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他的骄傲从来不会减少半分。
　　我故意将当年老虎所有的忌讳都犯了一遍，我想让他恨我。
　　而我做的这些着实起了效用，最后在我们下山之际，他靠着石壁，脸色苍白，唇边还有血迹，但气势仍在，他对我冷冷说道：“长虹剑主，希望你活的长些，我一定会卷土重来，那时你要是不在了，我会很失望的。”
　　他说的话一定都会做到，我很清楚。于是我在等，他做什么我都看在眼里，我看着他娶了白家姑娘，黑虎崖上大宴了三天三夜，一年后生了一个小子，一天天长得和他越来越像。他日夜修炼，满怀怒意，过度拼命结果走火入魔，我都知道，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如今就是个比常人强一些的凡人，也没有成亲，一个人和麒麟生活在西海峰林。后来我收养了虹儿，他是我遇到的与长虹剑有缘的孩子，我开始教他长虹剑法，未来长虹剑定是由他传承下去。

　　二十年过去，当年和我并肩作战的七剑都已不在了，老虎亲自率领大军围攻西海峰林，我将长虹与麒麟都托付给了虹儿，一人迎战。
　　这个时刻终于到了，我要将神魄还给老虎，他本不该是这样疯癫入魔的样子，他以后也不会是。
　　只是我大概看不到了，如今我凡人之躯，无论如何将他的神魄从我体内分离出来，我都一定会死。我并不畏惧，当年苍匕问我的时候，我便已做好准备。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忽然想知道，我死了，老虎会怎么样呢？这一世我和他根本是仇人，他那么恨我，若是我死了，他会不会有点伤心呢？
　　他到了我面前，开始发表一通嘲讽的发言，并对我这个头发早就白了的老家伙还活在世上表示了满意，只是他东拉西扯了半天，却迟迟没有出手。他手下善于吹牛拍马的堂主，已开始大肆吹捧教主如何英明神武，教众们阿谀奉承的话在西海峰林上空回荡，让我感到冷了。
　　“还不动手，你在等什么呢？”我终于是没有再等下去，直言邀战。
　　而他居然愣了一下：“此刻你已无生路，不投降么？”
　　“哈哈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一别二十年，你便一点都不了解我了么？”
　　我很想说我们其实认识了很久，只是最近四十五年见得有些少了，但是做戏就要做满全套，已经是最后的一场，我又何必按捺不住，功亏一篑？
　　只是到了最后，我还是想喊他一声，一切都该了结了。
　　“阿臻，接我一招火舞旋风！”
　　“火舞旋风？！”他脸色骤然变了。
　　“是，火舞旋风，而且是十成的功力！”我慷慨大笑，苍匕告诫过我，火舞旋风需要悟破生死方能收放自如，不然，便是以命换命的决绝打法。
　　我看破生死，无牵无挂了吗？
　　不，我依然挂念着虹儿，挂念着麒麟，还有面前惊慌失措的他。
　　而他神色慌张，竟对我大喊道：“这样做，你会死的！”
　　我心头微微一动，他果然还惦记着我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这一点难以言说的执念。
　　这就足够了。
　　这时天地变得寂静，我眼前一片清明，万物无形，万物无声，这是魂飞魄散的先兆。点点金光自我体内涌出，与万千剑气化为一体，朝他袭去，我知道这一世他仍是走了魔道，恐怕积重难返，但下一世，他便不再是入魔横死的命格。
　　足够了，我欠他的终于已经还清，这几百年的种种纠缠不休，总算有了一个结果。

　　夕阳没于薄云之下，如火轮投于湖中，漫天晚霞如血，又似燃烧不休的火焰，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副残躯被一道强光照射着，还有片刻便将化为虚无。
　　已是回光返照之时 ，昔日种种浮光掠影，飞速自我眼前闪过。这一生过得不易，或许也可算得辛苦，但该还的都已还清，只余下一点遗憾。
　　曾经约好的桃林赏花，那一次被意外打断之后，各种阴差阳错，我再未与他去过桃源镇。订下的赏花之约便这么草草了事，现在想到，不免有些遗憾。那时候总以为时间还很长，我原以为总会有机会再去，偶尔想到，又觉得心里别扭，平日安稳，也没什么不好，一拖再拖，便这么蹉跎了百年。
　　那一日桃林之中，我原本想对他说什么呢？漫长的光阴已过，现在我已想不起来了，唯一留下的一点印象，大概是平日说不出口，总想着要在特别的地方才好对他说。只是既然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便也无关紧要了。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是太迟了，这具身体已开始崩毁，瞬息便消散在风中。
　　我心头涌起千言万语，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以后不会再来寻你了，这次是真的。
　　我最后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