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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日泊淮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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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下城既名淮下,是两面傍水之城,河岸逐年而高,水灾忧患甚重,二十年前禹王疏浚河道后,便再未出过洪水破堤之事。江水到此便要改道一分为三,虽然不如被称为九曲归江的江州繁华,作为渡船的中转站,在此歇脚的客商倒也不少。城中盛产纸张笔墨,更以书院文教出名,书声琅琅,纸墨清香,三岁小儿便念得出许多诗句,让自诩饱读诗书者都不禁汗颜。
虽是如此,对于厌恶诗文之人,待在这地方便变得十分难熬了。
曲径通幽,小溪清浅。重重竹叶掩蔽的院落中,满树繁花开得正好。紫树花垂,叶茂枝繁,不知是谁之前在院中舞过剑,此刻人影已逝,唯留落英满地,残香随风。
小院向阳,日暖香薰,门外小径两旁玉兰花随开而谢,百米外插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三酉二字笔锋泼辣,高悬其首。
正堂东倒西歪坐了两个人,发梢肩膀还沾着花瓣也懒得拭去,看背影均为剽悍汉子,正是熊雳和牛元风二人。
这三酉小院藏得隐秘,寻起来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好容易坐下来想尝尝那据说飘香十里的梨花酿,却只能对着一叠厚厚的纸张发憷。
“老牛啊,你看得懂么?找了半天才找到这地方,结果还要看这么多字……”熊雳一手撑着脸,一手握着水火棍,头一点一点往下滑,就快要睡着了,“我一看书就想睡觉……喂,老板娘!你这地方怎么这么麻烦?到底做的是哪门子生意?喝个酒而已,要念那么多字干嘛?”
“哈哈哈哈,熊雳兄弟你说的太对了,还不如找另一家呢,不喝了,咱们走吧!”牛元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将那些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一把拍在桌面上,拖起全身无力的熊雳,抬脚就走。
“有杀气!”暗器破空之声锐鸣,熊雳猛地站直,右手一棍子打飞几枚铜钱,见那些铜钱余劲不衰,深深嵌入了墙中,他感觉有些不妙,“老牛啊,咱们是不是到黑店里来了?”
“哼,随随便便就想走?知道老娘这是什么地方吗?!小红,去把院门给锁起来!”浓妆艳抹的老板娘一手团扇一手铜钱,大红纱袍下□□半露,香肩胜雪;紫带束得极紧,纤腰不盈一握,眼角虽现沧桑之痕,仍是风情不减。但此刻她眼似喷火,樱桃绽破,冲他们厉声喝道,“不喝酒想走?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她一脚踏上柜台,足尖挑起那一排算盘,紧接着双足鸳鸯连环,将算盘齐齐踢飞,疾冲而去。只听得咔嚓一声木柱齐断,算珠木片四溅激射,夹杂着铜钱飞镖,没头没脑地朝两人袭来。
“这是啥鬼地方啊?!藏得这么深,又有这么凶的女人,怪不得没有客人!”熊雳最怕泼辣的女人,这让他想到管教自己的自家六嫂,气势先怵了八分。牛元风抄起一张板凳扫开如雨暗器,一边嘟囔着:“早就听说这淮下城里有个很厉害的金大姐,最爱管教不读书的人,难不成是她?”
“看来这里读书人真不少。”墨冽查看着城门前的告示栏,语句晦涩难懂,文采斐然,内容却如清汤寡水,明明一句话便可说完,偏弄得如此麻烦,他心里不喜,“公告都写成诗,这城里的官府很闲么?”
“我早听闻淮下城最是崇尚文学,若是孟师兄来这里,大概会十分欢欣吧。”洛虹摇了摇头,想起先走一步的熊雳和牛元风,嘴角忍不住露出顽笑之意,“不过大奔估计要郁闷了,在这城里,要想喝酒怕也得费些功夫了。”
“去喝酒而已,你大可不必担心。有牛元风与他同行,虽然不算靠谱,但也不会有事。”墨冽顿了一顿,道,“他们去找的那梨花酿倒是有名得很,你想不想去看看?”
“好……”洛虹“好”字还未说出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行而放歌,声音越来越近,正是朝这边走来。
“非人非神非圣贤,闹市街头傍酒眠。生时甘作无心狗,死后何言利与权。霸业宏图水中月,功名富贵云游天。应知天命无人问,千金难买一字缘。”
那人语调怪异,嗓音嘶哑,每一句句末尾字都拖得老长,兴致而来又多转了几个调调,实在难听,还未待他唱完,守城士兵已皱着眉头走到一边,嘀咕道:“怎么又来了?一次两次都说喝多了,这几天天天都喝醉了不成?”
洛虹与墨冽对视一眼,两人心意一致,便停下脚步准备看个究竟。
不过一会,前方小巷口慢慢踱来一个举着破幡,衣着邋遢的老道士,趿拉着破草鞋,一把胡子半黑半白,甚是奇特。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墨洛二人面前,露出一口黄牙,呵呵笑道:“夜观星象,当有贵人来此。二位与贫道有缘得很,贫道想为两位卜上一卦,不知二位是否愿意?”
“记得老牛我上一次经历这种情况,还是某个大婶硬要将她家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我,哈哈哈哈。”
“为啥要嫁给你啊?说出来分享分享呗。”
“哈哈,也没啥,就是路见不平从强盗手上救了她家几口子,至今这背上还有伤疤呢。”
“那老牛你娶了没?”
“当然没有,娶了老婆就多了个人管,我人糙,随性惯了。再说,就我这种人,也给不了她什么,干嘛要耽误人家哪。”
“这么看来,难道今天这大婶也想把女儿嫁你?”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啊哈哈哈哈!”
“两只笨熊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刷地一桶冷水浇下,被牢牢捆在柱子上的两人顿时闭了嘴,只见那老板娘提着熊雳的水火棍,抡起棍子转了两圈,脸色不善,“你们是七剑?”
“……你也知道?那还不把这绳子解了?老子熊雳,正是七剑中的奔雷剑主!”熊雳大笑,不料那老板娘眉头皱得死紧,摆明了是不信,“我听闻七剑中的洛虹、林祧等人均是文武双全的好孩子,你这几张纸都看不下去的文盲,不怕辱没自家祖宗名头,也敢说自己是七剑之一?”
“嘿!怎么说话的呢!”熊雳怒道,“我不过不喜欢看书而已,怎么就是文盲了!”
“哼,如果莎莉去找的竟然是你这样的货色,真是让我金中玉后悔放她离开!”
“莎莉?听起来是个姑娘名啊,大婶,那是你女儿么?”一旁的牛元风忽然插话进来,金中玉怒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大婶?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好意思随意认大婶!”
“好好,是我错了。这位金大姐,你又是放暗器又挖陷阱,好不容易把我们俩绑起来,不会就是为了指责我们俩是文盲吧?”
“这倒不是。”金中玉又打量了他几眼才道,“我既然认出了你们是七剑,自然要考量考量。我家莎莉便是你们七剑中那紫云剑主,我养了那笨丫头快一年半,她前几天才出门要与你们这七剑会合,也不知伤到底好全了没有,叫我这个做干娘的如何放心得下?”
“紫云剑?”熊雳愣了一愣,“二十年都没有音讯的紫云剑?她为何不直接来找我们?”
“哼,你们?你们靠谱吗?”金中玉冷哼了一声,“我捡到那丫头的时候她满身是血,都快不行了,还好只是失血过多的衰弱,用人参吊命吊住了,好生养养终于缓过来了。若是要等你们七剑,哼!”
“那她现在是去哪里与我们会和?”熊雳焦急问道,金中玉见他关切之情不似作伪,神色舒缓了些,“那丫头接到你们那青光剑主的讯息,赶去沧州的品剑大会了。”
“这地方读书人多,骗子也多!哼!”墨冽面寒如铁,“若如他所言今日晚时有大风将大雾吹散,我们便可立即启程。”
“哈,你这么在意算命先生的话?”洛虹走在他旁边,有些忍俊不禁,“在意到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了吗?”
“洛虹!”
“算命先生之语,不可尽信。”洛虹正色道,“他所言之事太过玄乎,即便是要信,也不知从何信起。”
“你想说什么?”墨冽瞥了他一眼。
“没什么。那些‘天坠孤月’、‘九弦解命’等等词语不明所以,我也不解其意。不过想来他言外之意不过是要我们安分守己,好好做人。我自然会是如此,然后嘛……咳。”
“看来你也喜欢拐弯抹角,哼,那些胡诌出来的话有什么意思!什么天命,还不是为了几两银子!你倒真给了,我穷得还欠你银子,没兴趣附和。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钱还是省着点花吧,洛虹少侠!”墨冽懒得再和他说话,转脸看见远处熊雳和牛元风两人冲这边奔来,便继续嘲讽道,“哦,看来也不用再去那三酉院了,两个酒鬼都回来得这么快,可想那酒该如何一般了。”
“洛虹!我们快走!”还隔着老远,熊雳扯着嗓子就喊,“回码头!等雾散了我们就走!”
“为何这么急?”洛虹有些惊讶。
“嗨,为了你们的紫云剑主呀。”牛元风哈哈笑道,“听说小姑娘去沧州找你们去了,熊雳老弟可急得很呢~”
“喂!老牛,你说啥哪!你还不是急着问老板娘莎莉是不是她女儿呀?”
“我说,那不是咱俩都被绑着我要转移话题嘛,这能一样吗?”
两人旁若无人地大声争辩起来,只惹得路边行人纷纷注目,连守城卫兵也投来不善的眼神。
“……走吧。”墨冽转身牵起赤影马缰,洛虹在旁边默默点头。
果然傍晚便大风刮起,雾气消散,江面水天俱清,夕照远山。船家听说他们要连夜出发,有些不情愿,但见到洛虹递出的银子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熊雳和牛元风从那金中玉的小院中带了几瓶梨花酿回来,据熊雳说他正打算顺一瓶的时候挨着了一个爆栗,不过那老板娘似乎也无甚恶意,还捎了几道下酒小菜。四人喝酒吃菜,晚风微冷,青山云隐,却也自在。
转眼便日垂西山,满江瑟瑟数峰红,酒罢微醺,洛虹一人立于船头,任冷风吹拂衣袖,理清繁杂心绪,他想起今日那怪异老道念叨的几句:
天坠孤月,雾笼苍穹;六星摇落,照日双影。
鼠羚狼虎,难见麒麟;藏五破双,九弦缚命。
龙堕天柱,命盘轮转;千年廿载,一朝灭尽。
虽然不懂其意,但我也能看出这其中没有一句是吉兆……那道士究竟是何人?说完这些话便笑嘻嘻地伸手要钱,却要了七两加七百七十七文,到底是故意的,还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那城里是在放烟火么?”洛虹还在思忖,旁边却传来墨冽冷淡的声音,他抬头望去,江岸城内一点亮光升至半空后猛地爆开,碎光溅灭,此时天还未黑透,那焰火大概是试放之用,并不起眼,光彩也黯淡。
“哎呀,客人不曾听闻过中都的花灯节么?”一旁摇橹的艄公忍不出插话道,“这中都可是中原最繁华的地方,比天子脚下的国都还要热闹!不是元宵刚过了一月吗,花灯节今晚开始,要连续庆祝三天呢,可热闹了!”
“这么说来,我们该去看了?”墨冽似乎兴致缺缺,那艄公被问得莫名所以,有些呆愣,“若是客人想看花灯,不如靠岸歇一晚……”
“不必!”墨冽打断他的话,似乎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于激烈,又道,“赶路事急,何必为些许无聊事耽搁。”
“确实如此。”洛虹微一点头,转向艄公,“那龙王爷出巡之象方止,天气莫测,夜晚行舟不易,可略行慢些,待明日天晴便加速而行。”
“好嘞!”
橹桨之声已缓,风息潮平,明月渐升。
远江空旷,遥遥可见对岸城中半空焰火齐放,如星坠花雨,流光碎芒倏忽而逝。夜幕如墨,漫天星子辉芒斑斓,浸一轮皎月溶溶。黑沉沉的江面上火光闪动,点点光芒摇曳随水波流向江心,如苍苍野原茫茫枯草之中那些依旧怒放的热烈的花朵。
“这般景象,我在江州却不曾见过。如果有机会……”在船头站了一会,墨冽忽然开口,等了一刻不见回应,才发现洛虹已经回去了。四周无人,他索性坐了下来,背倚船舷,仰望高空中焰火齐齐盛放,华丽,美妙,却只有短短一瞬,也未尝不好。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此刻不禁低低自语道,“如果有机会……哈,和牛元风一起去看看吧。”
“兄弟啊,我好像听见你在叫做哥哥的我呀?”拎着个酒坛晃荡的牛元风忽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这半年里早已习惯了那人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墨冽偏过头不去理他。牛元风哈哈一笑,大步走到他旁边坐下,顺手将喝了一半的酒坛递给他,“嘿嘿,在熊雳兄弟鼻子底下藏的,最后一点,不用心疼。”
“哼。”墨冽一饮而尽,将酒坛翻了个底朝天又摇了摇,见已是涓滴不剩,甩手将空坛子扔进江水中去了。
咕咚一声,江面月影碎成条条银练,随波浪起落浮沉。
“哎,等还清了那么多银子,咱们哥俩就去中都看看吧,住上个一年也好呀。嘿嘿,那里酒好,姑娘也漂亮!哈哈!”
“好啊。”反正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若是能随心所欲地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天上星星真多啊,哈哈哈。这么好的风景,忽然想唱首歌了,阿冽想不想听?”
“闭嘴,我要睡觉了。”
“好好好。大哥不吵你了~”
一江春水缓流向东,夜深人无寐,倚栏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