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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不忆旧识 ...

  •   “大奔,醒醒!大奔,起来了!”
      醉眼惺忪地被人推醒,熊雳正想跳起来大吼一声谁敢打扰你熊爷爷睡觉,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一跤绊倒。他揉了揉眼睛想站起身来,又发觉全身到处都疼,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大奔你没事吧?”面前是一张少年清灵俊逸的脸,他终于是清醒了过来,拍拍脑袋哈哈大笑:“洛虹?你怎么来了?”
      “你彻夜未归,为了给六嫂有个交代,我只好到这找你来了。”洛虹无可奈何摇摇头,说好客栈见面的,直到半夜也没见着他的人影。江州城酒肆赌坊实在不少,幸好熊雳个头显眼,一家家寻来也没费太大功夫,只是现在这情况,比他料想的更为麻烦。
      “诶?我不是在酒家喝酒吗?怎么被人扔到一堆破烂里来了?怎么回事?谁暗算了你熊爷爷?”熊雳环顾四周,怒气冲冲地抡了一圈他的水火棍,杵在碎砖废瓦里激起一阵呛人尘土。
      “……”洛虹已猜到十之八九,进来时他便到处打量了一番,这酒肆保存完好的仅有四周墙壁,连屋顶都被打穿,他望着头顶大洞时不禁猜想昨日此处是何光景。
      “客……客官?”一看便是掌柜的人苦着张脸可怜兮兮小心翼翼地向他们靠近,熊雳好像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摸着脑袋呵呵地笑。知道善后种种又得自己处理,洛虹认命地从身上取出银子与店家商量赔偿。
      ……
      “大奔,你之前是怎么与我说好的?”一切处理妥当,洛虹面无表情地将他领出酒肆,幸好出来时父亲备足了盘缠,熊家六嫂还塞给他不少银两备用,不然就得与官府打交道了。
      “哎呀,对不起了洛虹,我昨天请两个兄弟喝酒。”熊雳完全没认错的自觉,反而很是得意,“真是痛快啊,还打了一场,全身舒坦!”
      “我倒是不知,你在江州也有兄弟?”洛虹疑惑。
      “哎呀哎呀~昨天认识的兄弟嘛。”熊雳拍拍胸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那倒是不错。”若是真兄弟,为何完全不顾赔偿直接走人?洛虹只觉得熊雳这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识人有误,但又不好多说,便领着他往悦来客栈走去。
      原本在江州就没打算停留多久,如今盘缠所剩无几,便定了今日下午启程向北往沧州去参加品剑大会,时间虽然充裕,但他总觉得心神不定,不知是否又会出什么岔子。

      离开船只剩半个时辰不到,洛虹与熊雳牵着各自的坐骑往码头走去,半路却被一个同样人高马大的大汉给拦住了。
      “你有何……”洛虹话还没说完,熊雳已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去与那人勾肩搭背,一口一个老牛叫得亲热,大概这便是昨日一起喝酒认的兄弟了,洛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身后响起一个兴致缺缺却莫名熟悉的声音:“那赔偿酒肆的银子此刻我们大概无力还清,但也不想就此欠你们一笔债,不知你们前往何处,是否可以做工抵偿?”
      洛虹仍然在盯着熊雳和牛元风两人豪爽大笑,他想自己大概是出现了幻觉。
      他不敢回头。
      人之声音相似也是常见之事,今日便碰上了,大抵如此。
      或者是昨日乱雪喝得太多,夜有所思,日有所惘。
      不是真的,不会是我想的那样的。
      若是真的,不该是这样的对话。
      ——你不用动,这里交给我。你的朋友就在附近。
      ——能动了的话,就用你的长虹剑,去吧。
      ——相信我。
      那时低头在耳侧倾吐的温柔呢喃,早成午夜惊醒难去梦魇。
      他欠他一句信任,一颗真心,还有一条命,转眼碧落黄泉,生死两茫。他不相信那人已经死了,大病方愈他便找遍了整座天门山,却一无所获。那一日遇险之地并没有留下任何尸首,唯有石头上还残留着大片褐色血迹,触目惊心。
      或许那人还活着,他始终抱着几分希望,心里忧愤煎熬,却无法向外人倾吐。半年中他在江湖中不断打听,黑穹教也在四处寻找自家少主,但是始终无法找到。他猜测是近来与那黑穹教合作的阴月门所使诡计,几度试图交手,对方却始终隐匿不出,林祧比他更擅长探查情报,半年中也风尘仆仆前来拜访两次,说起此事,也只摇了摇头。
      见他终日疲惫辛苦,正逢武林大会将近,来找他打架蹭酒的熊雳硬是拖了他出来散心,他不好回绝,只好答应了同行。
      若是天意弄人,是捉弄或是嘲弄,我坦然接受又有何妨,只是……他感到自己喉咙突然干渴而疼痛,连声音都发不清楚。
      肯定不是那个人,那个人骄傲得要命,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欠了他们的钱财债?
      不是的,肯定不是的。千万别,千万别是我想的那样。
      洛虹听见几乎辨认不出是自己的声音颤抖地从嗓子里漏出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墨冽?”
      然后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掺着几分疑惑,问道:“你认识我?”
      他终于回头。

      牛元风感到很困惑。
      虽然自己和熊雳兄弟言谈甚欢,兴趣也颇相投,还说好了自己两兄弟可以替他们跑腿一段时间作为抵债。即便自家弟弟面色冷淡不是很高兴,他还是知道,比起欠别人银子欠别人人情,阿冽那小子更愿意替人干活,赶紧还清拉倒。
      但是自家兄弟和别家兄弟之间这么奇怪的氛围是闹哪样啊?阿冽抱着手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看风景,和熊雳兄弟一起的那位叫洛虹的小兄弟低着头在想事情,却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阿冽又低下头去。既然说那小兄弟可能认识以前的阿冽,这时候你们难道不该好好地谈一谈了解一下过去的自己吗?都几天了,这种不愿与对方讲话的感觉是搞什么啊。前去沧州城路途还远得很,这种感觉咱老牛忍不了了!
      他站起来猛地拍了一掌桌子,打得周围三人皆惊得一震,船体微微一晃,船老大在船头嚎了一句,大概是混口饭吃不容易求客人别在他船上闹事之类。拄着水火棍打瞌睡的熊雳跳了起来,拉开要打架的架势,洛虹仍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墨冽带着讽刺的表情转过了身,目光明白写着“有事快说没事别来烦我”。
      牛元风决定直截了当地问了,免得墨冽脸皮薄说不出口:“那个请问洛虹小兄弟,你认识阿冽?”
      “……”洛虹抬起头,这时牛元风看清了他的脸也不禁赞叹这少年面容丰神俊朗,凛凛有不可侵犯之气,一看便知定是非凡之人,虽然自家阿冽也是啦,但少了点正义凛然的锋芒,不过那东西也可有可无便是了。
      “哼。”墨冽似乎觉得“谁让你问了?虽然我认了你这个兄弟也不要得寸进尺不然我揍你”这些话太长说起来费力,便浓缩成一个哼留给他慢慢品味。
      牛元风只作没有听到,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洛虹,等了一会后便自己抛出个更容易回答的判断题:“那个什么黑穹教找了这么久的少主是不是我兄弟?”
      “……”洛虹终于开口,他紧了紧拳头,又垂下了头,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是。”
      “你说真的?”这句话却非出自牛元风之口,墨冽冷冷地盯住洛虹的眸子,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我怎么能信你?”
      “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洛虹仰起脸来看向墨冽,目光灼灼,仿佛刚刚的躲闪全是幻觉,他面色坚定,背后长虹烁烁而亮,他全身似乎笼罩了一层赤色的光辉,气势逼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洛虹绝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之事,以长虹剑主之名,我可对天发誓!”
      “洛虹?”熊雳犹豫地叫了他一声,即便素来大大咧咧如他,也知道这种誓不可乱发,七剑剑主若以剑之名发誓,则如同以自己魂灵作为承诺,倘若食言,必遭剑反噬,一生尽毁。
      “呵,我从来没听过什么长虹剑主。”墨冽移开目光,转了身继续看向船外风景,无人看到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但我就先信了你说的话。”
      “……”洛虹周身火焰一般灼热的气息逐渐消退,墨晶般的眸子却愈发亮了,他正想再说些什么,不料已背过身去的那人忽然开口:“若是我说,打探身世之事便拜托阁下了,洛虹少侠可否应允?”
      “……嗯。”两人便都陷入了静默,不再对话。只剩牛元风和熊雳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各自的兄弟之间究竟达成了怎样的默契。尤其是牛元风,墨冽的身世洛虹基本啥也没说,可自家兄弟明显没有再问的意思,他也只好将满肚子的不解咽了下去,刚想再开口随便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舱口帘子却被掀开,只见那姓张的船老大苦着张脸站在舱口,反复搓着手,口中犹犹豫豫:“各位大爷,你们不是赶时间的吧?那真是霉头大了!这船不能再走了,咱们居然遇上了龙王爷出巡!”

      艄公口中的龙王爷出巡,指的是江面浓雾弥漫,难以见物,在冬春之交遇到大雾十分寻常,但这么浓厚的雾却是罕见。为了安全着想,他便建议将船先停靠岸边,大家在淮下城歇上几日,等雾散了再出发。
      洛虹见前方整个江面均被浓雾笼罩,可见不足五米,水汽湿重,确实无法再走,便答应停留几天。熊雳早已忍不住想要找地方喝一口酒赌两个钱,墨冽和牛元风自然更无异议。
      船既已靠岸,洛虹伸手解了坐骑赤影的缰绳,便要牵马下船,“我来牵马。”墨冽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洛虹微一低头,将缰绳递给了他。
      这里前日才下过雨,城郊码头青石板苍然带绿,枯草丛几抹新翠,水洼未干。天降大雾不宜远行,遥望石板路尽头大道上景色朦胧,如生宣涂抹水墨,轮廓浓淡不一,依稀有撑着伞的行人缓行而过。
      四人踏上实地,洛虹走在最前,墨冽牵马跟在他身后,黑衣劲装,面无表情,眉锋目冷,全然一副打手护卫的模样。牛元风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家阿冽架势真足!”熊雳惦念着从张老大口中打听来那三酉小院的梨花酿,卯足了劲要冲进淮下城狂饮海喝一番,又不好意思抛下其他人先走,更怕了洛虹又要带他去看书,眼珠子转了两圈,暗暗拽了拽牛元风的衣袖,两人四目相对,顿时想出个招来。
      洛虹早将他着急麻慌的样子看在眼里,只装作不知。不一会,果然听见熊雳哼哼哈哈的声音。
      “大奔,怎么了?”
      “哎呦,我肚子疼,得先走一步啦!”熊雳皱着眉头苦着脸,一手搭着牛元风的肩膀就跑,“老牛要给我送纸,我们俩一起先走了哈!”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冲他们两人喊道,“雷霆帮我照看下!它最近很乖,不乱踢人了!”
      “……唉,我就猜到会这样。”洛虹正要去牵雷霆,墨冽却按住了他的手,掌心与手背相贴,一阵暖意透入微凉的肌肤。洛虹惊讶之下抬头看他,眼中笑意还未敛去,如风扶柳枝,清泉轻漾。同行数日,朝夕相处,这样的笑容却是他不曾见过的,墨冽怔了一怔,道,“我来牵他的马,我们不妨一同骑马进城。”
      “好。”洛虹纵身上马,缰绳略放,马蹄轻快,已抢到前头去了。墨冽方才听熊雳之言,知道雷霆脾气暴躁,虽然半年中他并不曾骑过马,但桀骜不驯的烈马让他心生亲近之意,忍不住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雷霆不耐陌生人的碰触,后蹄蓄力,朝后猛踢过去,被墨冽闪身让过;见一踢不中,那马儿就要狂奔,却被他拉紧缰绳动弹不得,一人一马原地角力,察觉雷霆挣扎力度渐弱,墨冽忽然松手,趁雷霆收足不住向前闷冲之机,已跃上了马背。
      雷霆怒不可遏,原地狂蹦乱跳,想要将背上的人颠下来,但墨冽坐得极稳,任马儿如何撒泼,始终安然不动,他拍了拍雷霆的脑袋,放声而笑:“你还没能力将我颠下来,要我下来亦可,得先给我追上前面那人,懂了吗?走罢!”

      雷霆颇通人性,竟也不再挣扎,纵蹄狂奔,耳畔狂风如刀,不多时便追上了任马儿闲步而行的洛虹。
      白衣长剑,赤马英侠。却不知……是不是我的故人。
      “你是……墨冽?”那一刻,虽然只有四字,一句问话在心中激起惊涛骇浪汹涌而来,让他一时竟无法回答。
      这个人认识过去的我?
      何谓认识?他对我又了解多少?
      倘若要问,我又该问些什么。
      心潮翻涌止,终究浪静水平;怒涛冲刷过,徒余一片颓然。

      双马并行,两人皆是沉默不语。缓步而走,移目赏景。风漾渌水照白沙,日沉林道绕静湖;群群蜂蝶逐黄蕊,双双鸟雀扑绿枝。眼看城门将近,洛虹终于开口,语气极是迟疑:“你不问我?”
      “问什么?”墨冽不看他,语气也冷淡。
      “你信我?”洛虹语带苦涩之意。
      “为何不信?哼,你骗过我?”自己平生最恨欺骗一事,墨冽不禁皱眉。
      “我隐瞒了一些事……若说是骗,也随你。”洛虹闭目,握住缰绳的手骨节格格作响。这半年来为何愧疚,为何后悔,旁人只道他大病方愈心情低落,而他却知道不过是为了那人当时一句话。相遇之时为辨来者善恶而相邀饮酒,虽后以宝玉相赠,但改不了以欺代诚之实,对方后来更以命相救,亏欠情重。若不是今日相见,恐怕再无偿还之机,倘若被怒斥一番,或许还能解脱几分。
      “哈。”墨冽纵马而前,挡住赤影去路,他出手如电,抓住洛虹手臂,强迫一脸惊诧的洛虹抬头看他,“洛虹,我对你如今已毫无记忆,但信任之事完全由心,我既然说了信你,便不会怀疑。你还要这般婆妈,莫不是看不起我?”说罢他扬眉一笑,眼中毫无阴霾,和洛虹认识的那个恣意潇洒的少主相差甚远,但那分洒脱之意却未曾变过。
      “嗯。”能再见到你,大概也是天意眷顾。洛虹眉间忧闷之色稍减,反手回握住他的手,掌心相对,对方手中传来的热度隐含烈炎之意,引动背后长虹一阵轻微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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