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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昔虹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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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方霁,石板街道冰粒犹存,城门下慢吞吞地走来了一匹健壮的棕马,马背上驮着两个高大汉子,沉重的马蹄落在微湿的石板上哒哒作响,却掩不住一股垂头丧气的味道。虽然与周围热闹的街市气氛有些不入,但这马个子高大,肩厚臀圆,毛色发亮,乃是难得良驹,吸引了不少艳羡目光。
“这地方……还真够大的啊?哈哈哈!”翻身跳下马来,豪爽大汉站在大街正中哈哈大笑,这一举动虽并不注目,却引得路过骑者不满甩了一手飞镖,被他摘了斗笠轻轻巧巧一把兜住。
“兄弟以前没来过沧州吗?”熊雳跟着下马,现在扯着缰绳走在他身旁。雷霆性子倔,之前在路上不满背上多了一个人,乱蹦乱跳却毫无成效,颠簸了一路,现在累得喘着粗气站住不动,被主人硬拽着才跟上来,“在江湖上混的人都知道,这沧州虽说是挂着官府头衔的一个州郡,实际上燕盟主的铁森山庄在这里的权势可比正经官府还要大得多呐。衙门等于是他家开的,不对,要我说啊,是他家打杂的差不离。”
“打杂的也能吃几两俸禄啊,可比我们卖力气的强多了。”牛元风摸着下巴,目光闪动。车马川流不息,来往行人从他面前走过,他目光却忽地凝固般停住不动。
品剑大会时日将近,往来于此的各路武林中人也愈发多了起来。虽然这里平日江湖人士也不少,但这几日街上见着的比以前何时见得都要多上许多。一般老百姓反而少了,普通店铺也冷清,倒是医馆和铁匠铺生意红火,坐在茶摊喝茶的也都是衣着招眼佩戴各式武器的名门弟子。还有那些说不上名字的小门小派,想借这次比武的机会为本门派争得点名气。而走在路上的奇装异服人士更为扎眼,看得出大多来自西域苗疆等远域深山,其中不乏美貌女子。街头一排白衣女子嬉笑着走过,虽然面纱绕肩,将相貌严实掩住,但露出的大腿肌肤莹然,体态优美,银饰晃响,燕语莺啼,实在让人觉得美不胜收,大饱眼福。
熊雳见牛元风忽然呆看前方不语,连自己说话都不答,抬头扫了满眼春光,忍不住肚里发笑,假装正经搭着他脖子:“诶我说老牛,你不是看上前面哪位姑娘了?我听说那些深山老林里规矩特别古怪,嘿嘿,说不定你打赢她她就嫁给你了呢,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你瞎说啥呢,这么冷的天,地上这么厚的冰渣子,那些姑娘穿这么薄,看着都替她们打哆嗦。我在想我家兄弟阿冽怎么还没和虹少侠赶来,怕不是那红色马儿和你那大棕马一样驮不了两人,半路跌倒了?人看着秀气,马也秀气,瘦胳膊瘦腿,赶远路靠得上谱吗?”
“那是当然,”那大嗓门顿时提高了不少,“洛虹的马和他人一样靠得住,我可以以脑袋担保,老牛你少瞎操心了,”熊雳放开脖子转而拍拍一脸苦闷的汉子肩膀,“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酒逢知己千杯少’,哈哈,说不定他俩想多聊聊啥的,有些话嘛,要慢慢走就随他去好了。啊,我得说虽然不知道你家兄弟怎么样,我熊雳可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的事能碍得了他洛虹大侠……哎哎,这边有个酒楼,这里的霜华春可是好酒,我做东,兄弟你要不要来尝尝?”
“小鬼准备好了?”燕鸣领着两人弯弯绕绕沿着一条小路进了庄内,通过侧门便正对着一个比武场,周围松柏高耸,枝干上结了一层坚实的冰壳,整个比武场笼罩在树木的阴影中。
墨冽仍面无表情,洛虹始终落后半尺,每走一步都在暗劲试探。他原本不是这么疑神疑鬼的人,过去来这铁森山庄已经多次,但从未到过此处,而品剑大会的擂台他亦登过多次,这个比武场比之正式擂台区别过甚,仅仅这方圆五丈,与他处实在差得甚远。身为长虹之主,身负赤阳真气,他对阴寒之气抵抗力颇强,同时感应性也较常人灵敏,虽然周围冰雪积重,他却意识到这比武场中的寒气比场外更为森冷尖锐,不仅仅是冰雪所造的天然寒意,其中混杂着深重的阴冷气息。若是喜好道术的林祧在这里,肯定能说个一三五出来吧,那燕盟主的幼弟选这种地方比武,是为了什么呢?他虽然心里不断思索,但表面上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神色。
墨冽提着未出鞘的长虹剑,每往前踏出一步,地面便升起一阵森重寒气,沿着脚踝攀沿向上,让他全身不舒服。不过既然答应了比武一事,他定要在擂台上打得那妄自尊大的庸才说不出话来。
燕鸣已经先行走上了擂台,对墨冽招了招手。墨冽哼了一声,对他随意一拱手,便纵身跳上了擂台另一侧,脚未站定,眼前青锋疾闪,竟已攻到了面前。
洛虹站在树下见二人已开始比试,他并未担忧墨冽,而是沿着整个比武场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后便懒懒地倚在树干上观看台上局势,嘴角微挑,原来如此,不过是一个小手段,倒没什么可说的,反正那个家伙用不着自己操心,只要好好看着就行。还有……那件一直在意的事情,这次比武是否便能给我答案?
墨冽惯用掌,擅使弓,十八般武艺他皆曾习过,即便算不上专精,也能走得了一两门路数,使得出一两套招法。而剑乃兵器之首,更没有不会用的道理。但眼前那人即便称不上大家,也是浸润数十年精力于掌中一柄剑中,以招拆招显然不是上策。而燕鸣更趁他立足未稳便抢先出手,一开始就失了先机。只见剑影如雨,宛如尖针利芒,密集而坠,招招凶险,墨冽只守不攻,左手持剑摆了个架势,而单凭空出的右手与明晃晃的利剑游斗起来。
墨冽轻功极佳,燕鸣一轮急攻却始终沾不到一片衣角,见面前小鬼始终不肯出剑,想起之前与洛虹相斗之事不禁又心里大怒,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我说姓墨的小鬼啊,我向你请教的是剑呐,你就一直用空手和我过招,莫不是看不起我燕鸣,看不起这铁森山庄?”
“阁下何出此言?”燕鸣一开口说话,急攻的速度便缓了下来,墨冽寻了个空脱出身去,方回道,“呵,在下剑术不精,更不及前辈配得上一个‘剑’字。”他把“剑”字咬得极重,燕鸣不觉有何不对,台下的洛虹硬是忍住了笑意。
趁人不备抢先出手是有点违背前辈风范,燕鸣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听墨冽称赞自己,内心颇为受用,便想下手轻些给那小鬼留点面子,他将手中宝剑一横,道:“小鬼倒是听说过我‘剑奇’的绰号?不错,不错。我等你一会,快些拔剑吧。”
墨冽握住长虹剑的剑柄,他从上了擂台起便觉得四肢泛凉,想来是这地方有些不为人知的蹊跷,不过一点冷对他算不了什么,但是真要拔剑,他倒真无万分把握能凭剑法击败那“剑奇”燕鸣,更何况……
长虹剑赤如血,乃是天下至阳的灵剑,灵剑认主,在非其剑主的人手中根本是一块废铁,无法用出其中哪怕万分之一的力量。而所谓神剑有灵,一剑无法同时择二人为主,这也是燕鸣放心洛虹将长虹借给墨冽使用的缘故。
不能依靠神剑之利,那就只能单较剑招了。既是用那家伙的长虹,那便……墨冽深吸一口气,右手握剑左手握鞘,微一使力,利刃破空之声长而清越,震得周围空气嗡嗡作响。他右手回握,左手指尖擦过剑身,竟刺破指端浅浅渗出血滴,朱色覆上赤刃,一晃而没,灼热的气息顿时席卷全身,手掌被灼得发烫,掌心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远空未尽,灼焰焚世。一瞬间他的眼中掠过燃尽天地的熊熊朱火,直烧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长虹……墨冽敛了眼,余光看向树下的白衣少年。
他并未与洛虹说起,早在与洛虹相识之前他便已见过长虹,不是在那白衣少年手中光华摄眼的赤色,而是握在他人手中,遥遥望见的一道红光。那时他还年幼,平日始终面冷如铁的父亲忽然转了性子吩咐人摆了几碟小菜,独自一人坐在山崖边的亭子里似是等着谁来,虽然说了不许任何人靠近,他还是忍不住悄悄爬上山头远远地看着这边,好奇究竟来的是谁。
实在隔得太远了,他不敢惹父亲生气,只是遥遥望着。午时将至,上山的路上隐隐走着一个素白的影子,天下起了细雨,更让那身影模糊不清,只能辨出是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一袭白衫,十分素净。
“你来了。”父亲仍是坐在亭中不动,见那人到来也未站起迎接,只是抬了抬筷子,“带酒来了么?”听不清那人回答了什么,只听见父亲的笑声:“哈,你还是这么大方。”
他也是知道这个人的,早逝的母亲曾对他说过,父亲年轻时有个至交好友,后来两人志向不和,便渐行渐远了。
只是父亲偶尔会提起那个人,还会对他说人这一生应该有个挚友,能生死相托还不够,更要曾经肝胆相照,情义相投。“你可得不比我差,更不能比他儿子差!”墨冽虽然年幼,却早已是傲气满身,“父亲不要小瞧孩儿,孩儿怎么可能会输!”
“哈哈哈,说得好!不愧是我墨厉钧的儿子!”宿醉的男子拍着桌子大笑,摸着他的脑袋,硬是将他头发揉成一团乱草,醉卧酒宴之上,席间早已空冷。
雨下得不大,细细密密的斜织起山崖间蒙蒙烟色,两人身影隐于亭中,如墨色两笔融入淡薄的山水,再难辨寻。
他一动也没有动,只是远远看着那里,雨水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
春寒料峭山风冷,他嫌湿透的衣裳沉重碍事,正要回去,迎面吹来的风却忽地变得暖意袭人,他抬起头,正看见耀眼赤芒一闪而逝,直没入崖下无底深涧中。
墨冽大惊,往那边跑去,却见父亲一个人拎着酒瓶,晃悠悠地往回走,见了他也不吃惊:“走,回去同我摆个宴席犒劳犒劳那些个不听话的混帐们。”
父亲的脸有些微红,大概是喝得醉了,墨冽也知道他刚刚和那人动了手,可究竟怎样,那个人还好吗?为什么要打起来?他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
“你绝对不可以输给那个人或者他的儿子。”
“绝对不能败于长虹剑主之手。”
长虹剑为何与我有所共鸣?墨冽并无意关心此事,那些光芒只发于一瞬,连等得有些不耐的燕鸣也未看清楚,他只当这是长虹出鞘的剑芒罢了。
长虹剑的威力只能匹配长虹剑法发挥,墨冽并不着急,燕鸣已朝他冲来,剑光疾动,墨冽却回头看了洛虹一眼。
洛虹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一言未发却如掌剑相交,冰火互噬。
原来如此。
定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