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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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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仆掳去,再无音讯。时二岁龄。]
顿笔一收,墨痕印在纸上。书写之人看着颜色分明的白纸黑字,眼前也恍惚显现了片片黑迹。
“夫君!”袁夫人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颜秣陵,一声惊呼,侯在外间的仆人全涌进来听取吩咐。
“我无事,”颜秣陵摆摆手让下人出去,亦不留老妻:“夫人,你也回吧。”
“可你……”袁夫人犹欲劝说。
“放心,”颜大领统固执己见,仍道:“我无事。”
大领统府在宫城西边,前朝是与太液池连成一片,称“西苑”。身为皇家游苑,殿阁楼台也是天家规制。现在作了领统府,颜秣陵的家眷居住其中,袁夫人的住处自然是个宽阔院落。
次媳龚氏抱着小孙女站在阶下:“母亲大人。”
“怎么不进屋,不怕太阳晒着小弈嫧。”袁夫人对儿媳妇还是很慈和的。龚氏年近四十,去年生了这个小女儿,爱之入骨,给婆母请安偶尔也要抱来。
“正是这丫头要照日头呢,媳妇略往屋檐下站一站,她就闹。”龚氏一边笑道缘由,一边腾出手,上前为袁夫人打帘。
龚氏的孝心看在袁夫人眼中,但满院子的侍女不敢当睁眼瞎。两个年轻丫鬟争着将帘子高高掀开,里头的侍女已奉好热茶。
各自坐定,袁夫人接过小孙女在怀里逗着,和儿媳叙些闲话。
袁夫人和颜秣陵婚后不久便生育两子,两儿子业已娶妻,各生了三四个孩子,几个年长的孙子孙女都已嫁娶,怀里的颜弈嫧是目前为止最年幼的孙孙。
待她的双胞胎儿子过几年商议婚事,娶妇进门,又会有小孙儿了。
夫君敬重儿孙昌茂的景况,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袁夫人。
提醒她新婚时做的一个梦。
梦里她依然嫁给了颜秣陵,但因为口不择言的一句“我是有外祖父的人”,得罪了庶出的颜秣陵。即使她生下儿子,也未改变此后饱受冷遇的悲哀,任由颜秣陵宠信的姨太太掌管内宅,成了颜府的牌位正房。
袁夫人惶恐过。颜秣陵在梦中位极人臣,改朝换代后更进一步,成为华夏大领统……这都不是她一介妇人能反抗的。
她只能谨言慎行,防止噩梦成真。
还好。四十余年了,她在颜秣陵耳顺之年,厌倦莺莺燕燕的时候,得到了他的敬爱和温情。
除了昨天。颜秣陵当着满堂子孙的面,隐晦地指责她“该为儿女费心。”
她比颜秣陵还长一岁,这个岁数不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吗?
再说,难道她不曾费心么。颜秣陵的所有子女,无论是不是她肚皮里出来的,衣食住行、进学婚姻,大事小事哪件她没费过心。
若说小六失踪,她夫君怎么不想想小六一稚童,如何从戒备森严的领统府失踪。
“昨日二老爷说起六妹,”龚氏一开口就戳中袁夫人的心事:“咱们这等人家最重规矩教养,六妹虽年幼,但一个姑娘家流落在外,往后造化……唉,他想让我探母亲大人口风,六妹是否已经……不幸夭折。”
袁夫人不解:“这话怎么说?”
“啊……”龚氏温婉柔和的面孔刹那变得忐忑难安:“若日后找到六妹,传出不堪的闲话可如何是好……”
“能有何种闲话,何种不堪?”袁夫人愈加疑惑。
“六妹就比我的弈嫧大一岁罢了,媳妇只是担心女儿的大事,”
龚氏心一沉,索性道明:“六妹是七姨太所生,七姨太何等低贱身份,媳妇都没脸说。媳妇也见过六妹,小女孩长得粉雕玉琢的,瞎子都看得见日后必是容颜倾城……她被人抱走,除了沦落风//尘,还有别的去处么!”
袁夫人终于听懂了。她二儿媳原是为此而来,难为她还抱着小孙孙。
“咱们家以后还有姑娘要出门子,不知何时出现个……青//楼女子回来认亲,家里的好姑娘都要受连累了!”龚氏说得直掉眼泪:“大嫂生的大侄女已经许出去了,媳妇生了三个小子,唯有这一个女儿,往后五弟六弟结婚生育,也难保没有女儿。母亲大人,除非您与父亲大人做主让六妹'没了',不然永远是个祸患啊!”
母亲的哭泣感染了女儿,颜弈嫧也哇哇大哭。
袁夫人忙着拍哄孙女,难免心旌动摇——颜戌不是她的亲女儿,颜弈嫧却是她的亲孙女。
“别哭了,”袁夫人踌躇片刻,安慰儿媳:“我再和你父亲商量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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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戌并未走远,她躺在一朵漂浮在大领统府正上方的云朵里,翻阅新委托人的经历。
委托人,颜戌。颜秣陵与其妾贾玫红的女儿。
颜戌未满月丧母,两岁丧父,十八岁嫁给了颜秣陵临终前为她定下的夫婿,大管事古嘉的长孙古学正。
这桩包办婚姻完全出自颜秣陵对大管事几十年忠心耿耿的回报。养在深闺的颜戌没有胆量说不,只等婚期一到就嫁为古家妇。
变数出现在颜古两家长辈敲定婚期不久,古学正登门致歉,执意退亲。
古学正不肯接受一个没上过洋学校、不会说洋文,不懂品鉴咖啡和钢琴的旧式闺秀。
他需要一位灵魂伴侣,那种女子和他不可能有思想共鸣。
况且,他在数月前的校际联谊舞会上,对一位女学生产生了一见钟情般热烈的爱慕。
他追求她,她也回应了他的追求。
两情相悦,古学正对父母说非卿不娶,却被祖父定下的婚约堵住前路。
颜家女,高攀的婚姻。
终究少年热血,他一意孤行上门退亲。
颜氏门楣受不起此等羞辱,颜秣陵虽然去世,长子颜华仁依然是华夏第三副领统,次子颜华义也是镇守山海关之北的大将军。
古学正被颜老五打出颜家大门,顺便打断了一条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颜家没有给他养病的时间,他拖着伤腿和颜六小姐拜堂完婚。
木讷寡言,穿着古板的阔袖衣衫,头发梳成油亮的燕尾。颜戌衣着打扮言行举止,无一不像团人形的散发旧味的尘埃,令他窒息恶心。
他用养腿伤当借口和她分居,等伤好了,他跑去见心上人时,才得知惊天噩耗:他心爱的女生原来也是颜家姑娘,并且是他妻子的侄女。
姑侄岂能同嫁一夫,颜弈嫧的感情观再开放也不能接受,忍痛与他分手。
失去爱人,古学正似乎觉醒了爱国热情——他给父母留下离别书,孤身前往时局迷乱的东北。
去东北抗击倭寇。
他从小习武,对枪//械也颇有天赋,很快在军中大放异彩,得到上司赏识,数年间军衔节节高升。
可惜一人之力太过渺小,北京大领统遇刺身亡,南京取代北京组建新的国//民/政//府,盘踞东北的倭寇也下阴手,纠集万人攻占盛京。
大帅颜华义拼尽最后一颗子//弹,死在倭寇刺/刀下,壮烈成仁。群龙无首,其余将帅或降或退,直接将东北的国/土拱手相让。
古学正也退了,他退到了南京。
新任首脑艾中正很欣赏他,认为这位年轻人可以培养,便特批古学毕业于长洲军校,补录为第七期学员。
长洲军校的学生都是艾委/座的嫡系。古学正不负知遇之恩,挑起了“剿/匪”重任,屡屡获得嘉奖令。三十岁,倭寇无条件投降那年,他升任将官。
击败外寇,山河安稳,政//府还/都南京,古学正也衣锦还乡,见到已送双亲终老的妻子颜戌。
他当年退避南京,怜惜颜弈嫧失去父亲,路过北京便带走了颜弈嫧。现在归家,他哭死在父母坟前,嚎啕自己不孝。
颜戌依然木着一张脸,不为所动:“我是给顾家服了丧的媳妇,你若想抛弃我,我就去艾领统府敲登闻鼓。”
这一刻,古学正彻彻底底厌恶了面前的妇人。为什么这个名义上是他妻子的女人不肯体贴他十年戎马辛苦,国孝家孝不得两全。
看看弈嫧,不就带着他们一双儿女,跪在身后陪他哭泣么。
念着颜戌给父母送终,古学正带她回到南京,将她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小公寓。古少将的妻子是穿戴得体洋文流利的颜弈嫧,这一点是同僚共识。
古学正已是执掌兵马的将军,今非昔比 。然而当国内和平破裂,烽烟再起,他依然像曾经那个无能为力的年轻人,跟随艾委/座胜利“转/进”宝岛。
他手上有“匪//党”的累累血债,不走不行。
爱妻在侧,儿女绕膝,偏安宝岛余生安稳,他自认消磨了几世的福分。
至于颜戌那个累赘,到岛上不久就发病死了,古学正寿终正寝都没想起这个人。
…………
颜戌的委托任务很简单:报复古学正。
关闭原主记忆,她觉得这个任务不难,拍拍云朵,这是上个世界追随而来的天道:“事情了解清楚了,我们可以往南方飞了。”
一直围观的天道发出疑惑:“诶?古家不是在西边么,你不帮她报仇啦?对了,我可以继续喊你序序么?”
“随意,”她在云团伸了伸懒腰:“先不管姓古的,咱们往南,去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