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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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人洒扫，香炉燃了没有！”
“茶呢？快取茶！西太后赏的那套茶具一并取来！”
“东妈，大管事还有多久到，老爷催了三回了！”
……
正逢沐休，北京大领统府却分外繁忙，四位管事忙的脚不点地，喉咙都喊哑了。
府邸正门大开，门外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
颜大领统的新鲜事可遇不可求，谁不想一饱眼福，今儿碰上了，可没有走的道理。
众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万般所指，是这高门外，席地而坐的两人——头戴莲冠身披青衣的白发道人，与一个眉心点朱砂，乌发梳总角的童子。
一刻钟前，这一老一小就在人流丰沛的路中央，面朝领统府大门坐下，高声震喊，向颜家讨要茶水：
“夏后王，
殷帝主，
天子宴我八佾舞！”
也不知那老道修了什么仙术，一嗓子亮出来，方圆三里都震动了。更有老一辈人，见多识广，登时明白这遇上的是“茶神仙”。
财神仙官神仙，“神仙”一称早就降格了，算不上金贵。
但据传这茶神仙，早在商周就有了师承。一师授一徒，不拘传男传女，也不禁释道法门。
几千年来，茶神仙成了［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异人物。他自有独到的本事，九州郡县都记载过茶神仙的奇闻，若说最厉害的，就是他讨茶的规矩：候茶三刻，喝一半留一半；算人一生，说一半隐一半。
您送一碗茶，他就告诉你一人、一家、甚至一国、一朝的祸福命脉，绝无谬误。
只可惜，无论您奉茶的器具是玉盅还是陶碗，器具盛的是香茗还是窖水，他只取用一半——他口中的祸福自然也吐露一半。
于是有那笔墨刁钻的文人，起了一个诨号与他，唤作“茶一半”。
啧啧，茶神仙，茶一半……百年难遇的新闻飞速传入街巷，人墙数重围，新来的人已经挤不进去了。
……
“这是怎么回事？人都堵这儿，不年不节的，颜大领统当街派钱不成？‘”三五个坐在人力车上，穿着新式学堂校服的少年被人群挡住去路，一个性子急躁的男学生顿时气恼，说话也失了分寸。
“楚三，就你有嘴，”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的少年更稳重些，他招呼一声车夫，扔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元：“你去打听打听前面出了什么事，何时散了。别耽误行程！”
“谢爷的赏!”车夫眉开眼笑从地上捡起银元，小心地吹了吹尘土揣进怀里。他本以为要耽误营生，没成想这几个富家小子出手阔绰，一枚银元他三天都挣不来！
车夫颠颠地去了，不一阵又颠颠回来：“回爷的话，大领统府前面出了件奇事，说是'茶半仙'下凡了，大领统忙着接驾呢！”
“哥，”小女孩挽住少年的臂弯，眼睛亮了，心也动了：“我想看半仙！”
“不行，这里人挤人的，万一把你挤丢了可怎么好？”当哥哥的不敢冒险，连忙招呼车夫：“换条道走，给你另算钱。”
“好嘞爷！”车夫生动诠释了谁给钱谁是大爷，胳膊腿鼓起劲就跑起来了，小姑娘娇滴滴的哭声谁也听不到。
一路平安，到达私邸。
回了家，赵斓嫤小姑娘抹着金豆子扑进赵老太爷怀里：“祖父，哥哥欺负我！”
“赵大小姐，你别颠倒是非！”楚聿勤一听就急眼，马上给兄弟帮腔：“人多口杂，令兄担忧你的安危，你倒反咬一口，小小年纪不学好！”
等赵太爷问明白前因后果，只好和风细雨地“训斥”了一番宝贝孙女，又用一个翡翠扳指把她哄得咯咯笑。
“我的乖孙哭累了，脸蛋也哭花了，回去让人给你洗洗脸，再穿套小洋装，晚上就能见你楚伯母喽。”
“好～”赵斓嫤最听祖父话，临告退也认真向兄长赵斓君认了错。
依次打发掉三个小辈，赵太爷默然吐出一口浊气，整张脸变得冷肃不已。
“呵……茶神仙，连神仙都'请'出来了，”赵太爷嘲讽道：“果然，也只有他颜秣陵最喜欢求神拜佛，不问苍生问鬼神！”
赵太爷不信神佛，更不信什么茶神仙。他是学富五车的儒将，岂不知这些狗屁神仙净扯淡。
所谓茶神仙，早几十年前也来过四九城。不偏不倚，找上了西太后家，留下“命定掖庭”半条谶语。
西太后便入了宫，做嫔妃，生皇子。等皇子继位，她就成了西太后。
及东太后崩故，这条谶语才从禁宫传入市井，成了西太后承兆天意的佐证。
在赵太爷看来，茶神仙纯粹是西太后给自己贴金的把戏。彼时前朝动荡飘摇，几国洋人比朝廷还像朝廷，西太后只得使一招装神弄鬼之术愚弄黔首。
只是想不到，当今华夏大领统，竟然特意效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颜秣陵老糊涂了么。”赵太爷不是颜系官僚，他追随的是侯文先生的革命党，可惜侯先生早早去了，大领统之位反让颜秣陵拿到手。
颜秣陵是前朝旧臣，早年跪金銮殿，现今跪洋人，本来就不受赵太爷这方待见。颜领统上位，赵太爷就自请偏居闲职，横竖不肯为“新君”效力。甚至，时常与同道中人串通有无，谋取下一任统领人选——
毕竟，颜秣陵也是老人家了。
自打半月前颜大领统无故昏迷的消息穿进各方人士耳内，私下的宴会就没有断过，今天正是赵府做东。
筵席分开男女宾客，女客吃喝尽兴，另一边的大小爷们就没多少笑容了。
象牙箸撬起一颗琥珀核桃仁，放入齿间嚼得稀烂，楚聿勤的祖父冷哼，万分不屑地开口：“别说茶神仙，就算真有九天金仙光顾颜家宅门，那老匹夫也不会牵挂黎民，恐怕还是问自己儿孙能搂多少银元，戴几顶官帽！”
“袁夫人老蚌怀珠，生的孪生子才十三四岁，颜秣陵难道不给爱子铺路，”另有一老者直接点明了颜家内情，一脸不可说的神态：“有位姨太太还生了个儿子，六岁，正经的幺儿，啧啧啧，诸君且看吧。”
这等场合只有资格斟茶倒酒的楚聿勤给一位老太爷满了酒退下，朝赵斓君挤眉弄眼，手中比了个六：“据我所知，颜大领统前年还得了个老来女，在姑娘里行六，确实宝刀未老啊。”
赵斓君瞪他一眼，低声道：“你管别人家务事作甚。”
嘁，假正经。
楚聿勤回他一眼，抱着另一只温好的酒壶给长辈们上酒。
今晚，颜大领统必然与茶神仙登上京城话题榜榜首。
－－－－－大领统府 仁爱堂－－－－－
茶神仙饮去一半的茶水在甜白瓷碗里盛着，碧莹莹的凝成了半盅绿玉。
颜秣陵与正妻袁氏坐在上首，儿孙们都像木桩子似的站着。他们不敢直视茶盅里的神仙手段，一个个低下头等待颜家主人发声。
一人突兀小跑绕过他们停在颜秣陵身边，道出低不可闻的密语。熟悉的人、比如颜秣陵的长子颜华仁，耳根微动就听出这是父亲最信任的大管事的脚步声。
没人听到大管事说的话，但是颜秣陵从不离手的拐杖摔在地上，啪——
仁爱堂仿佛抖了三抖。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颜领统嚎啕大哭。
拾起拐杖打在儿子身上，年逾花甲的颜秣陵多年大家长作风让儿子们自觉跪下领受杖责。
七个儿子逐一挨了一杖，一直打到最小的六岁颜华良，颜秣陵忽而停手，只一味流泪道：“你这孽障，必是灾星投胎，祸害我家的！我不打你，现寻条绳索吊死你方能弭祸！”
颜华良比大哥颜华仁的儿子都小，既受父亲宠爱，又自恃辈分，何曾听过此等骇人之语，当即吓哭，高喊饶命。
颜秣陵置若罔闻，直吩咐大管事拿绳索。
颜领统动真火，颜华良的兄长侄儿连同袁夫人都上前讨饶，避免家中出现父子相残的惨剧。
老五颜华信抱住父亲的腿，哭道：“七弟年幼，最得父亲大人欢心。除了与六妹戏耍，致使妹妹落水之外再无错失。况且六妹已经救起，疾痛皆愈，父亲大人开恩啊！”
一番话或许打动了颜秣陵。
他垂下手，拐杖再一次落地，一同掉落的，还有两滴浊泪。
“夫人，”泪痕风干，颜秣陵看向老妻：“二兄来信，豫州老家好几房兄弟子嗣艰难。你做主，将颜华良出继给哪一户，继承香火吧。”
颜秣陵没有再看颜华良，起身径直往门外踱去：“往后，他就不是我儿子了。”
“夫君三思。”袁夫人追着他的背影说道。
“不必相劝，”颜秣陵摇头长叹：“夫人是主母，来日，还是为多儿女费心吧。”
不管一堂儿孙的心思，颜秣陵被大管事搀回卧房。是夜无星无月，唯余人声。
“太爷当心门槛。”大管事提醒道。
颜秣陵定定神，抬脚迈过就提不起力气迈进另一脚，整个人跨在门槛上。
“哎呀太爷，我扶您……”大管事赶紧蹲起给颜领统扳腿，却被一把扯住。
“小六……还没找到吗？”颜秣陵问他。
大管事愧道：“奴才从六小姐的奶妈家一路问到巡捕房，都没消息。奴才明天继续找。”
“不找了，”出乎意料，颜大领统拍拍心腹的肩膀：“不必找了，我明日在家谱记一笔，我第六女颜戌，被恶仆掳走，时二岁龄。”
“太爷，奴才明儿……奴才现在就去找！您别灰心，六小姐还在贼人手里受苦呢。”
“不用了，缘分尽了，强求不得。”
大领统想通了似的，和大管事聊开闲话：“茶半仙为西太后作谶'命定掖庭'，你可知另一半谶语是什么？”
“奴才不知，请太爷赐教。”大管事仍搀着颜秣陵，听他讲旧事。
颜秣陵是前朝总督，自然知道不少奇闻。他此时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另一半谶语说，[无力回天]。”
命定掖庭，无力回天。
“是啊，头上的天，已经不是前朝的天了。”大管事小心翼翼地回话。
天会变，道会变。
颜秣陵躺在床榻上一宿没合眼，他千百遍回想茶半仙吐露的每个字句。
他确实雄心不再，半月前的急症让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当茶半仙准许他提一疑问，他没有问江山社稷，而是选择了问后辈前程。
茶神仙这般回答：
“阁下七男六女十三子，一子败业、一子成仁、一子享福、一子受苦、一子夭、一子弱、一子害、一子祖宗庇佑、一子儿孙顺和、一子终老田垄、一子身陷囹圄、一子早当弃，一子做虚君。”
茶神仙语速缓和，每一句都像镌刻在颜秣陵脑海一样，不消记，但此生不忘。
话记住了，他的疑问依然浓厚。明明是问儿孙，为何茶半仙宁可论一番出嫁女也不说一说他的大孙子？什么败业、受苦，当弃，难道他的后辈如此落魄么！
等等——茶神仙最后说什么？
虚君！
什么是虚君，西太后的侄女让统宣小皇帝比照英吉利国王，做个统而不治的'名号皇帝'就叫［虚君］。
这是皇帝要出在自家啊！一颗紫薇星镇在颜家，手足再落魄也不至于凄惨吧。
如此大出息，会是他稳重深沉的长子？还是聪慧喜人的幺儿？
再问一下不就好了。
“仙人且慢，”颜秣陵被最后的惊喜迷了心：“求仙人告知，虚君命格的……是我哪个小儿？”
茶神仙似乎早已料到颜领统的惊喜，他无悲无喜的目光注视颜秣陵：“是手足所伤之子，是弃家远走之子。”
说毕饮茶，留下一半茶水在掌心一晃便凝成了杯底的“茶玉”：“多谢施茶。这剩下的茶，就留给我徒儿三十年后吃吧。”
一老一小一齐稽首：“叨扰多时，得罪得罪。”
眨眼间，两人双双失去形影，如同他们无缘无故出现在大路上。
真神仙……颜秣陵愣住了，片刻后又是难以自抑的狂喜。
神仙可不计较男尊女卑，那位童子没准都是个童女呢！他也不该看轻女儿，哪怕出一位“颜则天”，他家也不亏啊！
儿子们都在身边，女儿……除了最小的六女儿，其他五个早都嫁出去了，二闺女不满二十岁死在产床上，对应的就是那个“一子夭”吧。
前几日还听老妻说小六那个字都不认得的小丫头想给他请安，今天就趁着热闹，一起见见好了。
命令四个管事把他的儿女全部召集来，颜秣陵端坐大堂等候。
他倒想看看，哪个小孽障有胆子弃家远走，但凡动了念头，虚君也照打不误。
开玩笑，他颜老太爷现在是华夏大领统，以后也是虚君亲爹！
笑眯眯看着面前一溜七个儿子，颜秣陵像头回见似的不住打量：嘿，这群混小子，还能当皇帝，有种！
愉悦的心情也疗愈了半月前的病痛，直到四管事哭丧着脸手捧一张纸页，跪到颜秣陵面前请罪，他都没有想到——
“老太爷，六小姐不见了！房中有一张纸。”四管事将纸呈给颜领统。
弃家……远走……不会是小六，不会的，她才两岁，多半是被拍花子的偷走了……
深吸气看向纸张，颜秣陵的所有侥幸被搅碎成渣。
纸上墨不下洇，与传闻中传国玉玺同出一辙的虫鸟篆书，写就一联诗句。
［不知前身冤何重，今生托胎此人家。］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