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世夏

1、雨幕深

　　“从前我有个很喜欢的杯子，后来杯子碎了……”

　　“你就永远喜欢它啦？”

　　“不，我就不喜欢它了。”

　　.

　　萧暮是个生性凉薄的人。

　　不止别人这么觉得，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在大学毕业的最后一场聚会上，跟他同寝了四年的舍友这么评价他。

　　“从准备毕业到现在马上真的毕业，那小子没有流露过一点不舍。”

　　是的。

　　他很难对某个人或事物产生不舍留恋。

　　待了六年的中学，毕业后再没回去过。

　　住了十八年的故乡，离开后只从父母发来的照片里看到它的模样。

　　他好像背着一个看不见的行囊，永远在准备离开，永远轻易割开一切。

　　奇怪的是，闻铃却说，“他是个很深情的人”。

　　萧暮当时正在外面饮水机前接水，他透过磨砂玻璃看着那道模糊的背影，错愕地听到这种评价，扭头就走开了。

　　当时闻铃并没有在对他说话，而是对着办公室另一个同事。

　　“他是个很深情的人呐，是因为太怕失去了罢。”

　　闻铃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永远不知道下一次搬家是什么时候，永远不买不必需的东西。

　　因为害怕东西到了手里，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名为“感情”的结，被迫扔掉时就像砍掉心里的一部分。

　　那部分不存在了，就好像自己也残缺了一块。

　　所以她宁可逛着淘宝店，然后把喜欢的东西一排排放进收藏夹里吃灰，就好像拥有了它们一样。

　　是的，这是幻觉。

　　可是“能够拥有某样东西”也不过是人们给自己的幻觉罢了。

　　对面的同事宋婕低下头小声告诉她，萧暮刚刚在她后面。

　　闻铃瞬间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么背，刚来公司就得罪了自己顶头上司，但她还是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本来心底有一丝紧张，做完这个动作后，连那丝紧张都像揉皱的一团纸，被顺平展开。

　　大不了再辞职好了。

　　她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做好退路，反正之前寄到的行李还没有全部拆封。

　　“滴答滴答……”

　　窗外开始有规律地响起雨点的节奏，接着点声越来越密，好似一个狂热的鼓手，敲在大地这张巨大的鼓面上。

　　闻铃转头去看窗外的雨幕，她讨厌这座城市这个季节连绵的雨。

　　.

　　萧暮也讨厌这座城市的雨。

　　每到这个季节他都会尽量呆在家里，不让身上沾染那股潮湿之气。

　　然而这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雨。

　　他一向准时收听天气预报，因为一个人独居，很多事没有那么方便。

　　比如现在因为早起匆忙，没能及时知晓天气情况，伞被他规规矩矩放在家里玄关。

　　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它在那里，但是摸不到，也没人能为他送来。

　　看起来一切早有伏笔。

　　下雨之前的阴湿让他一向准确无误的生物钟失灵，导致他早起匆匆，出门匆匆。

　　于是那每天收听天气预报的时间，便像早餐奶油三明治中间的气泡，被无辜地挤散。

　　错过了天气预报的他与这场雨正好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萧暮点了杯咖啡，希望一边加班一边把这场雨熬过去。

　　然而这场雨是赌场上最耐心的赌徒，夜幕深深，雨声阵阵，他终究还是输了。

　　办公室的同事这个时候应该都走了，想找他们借伞是不可能了。

　　但同时他也在怀疑，就算有人留下，并且恰好有一把伞，他是否会开口相借。

　　事实上，这也是长久以来他想方设法规避的一件事。

　　认识的人请他吃饭，他能不去就尽量推辞；过生日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计算在同等价值下，把礼物换掉包装纸，在其他人过生时交替送给对方。

　　一件事物，本是世上没什么意义的存在。

　　但是一借一还，却最容易牵扯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

　　而那是萧暮最害怕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前台经常会收容大家遗失的东西，说不定那里会有一把无主的雨伞在默然等待自己。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就算有，也许早被好心的前台小姐给了某个同样倒霉的员工。

　　但也许没有。

　　那把也许会促成缘分的雨伞，说不定会在撑开时被人发现漏雨，然后在前台小姐歉意的目光下放回原来的地方，被人们遗忘。

　　而他恰好需要那把破烂的雨伞。

　　萧暮决定下去碰碰运气。

　　运气碰没碰到不知道，倒是先在电梯门口碰到她。

　　真是辛苦啊，这么晚才下班。

　　看到上司也跟自己一样走得这么晚，闻铃在感到安慰同时，仍默默感叹，为这个公司的残酷又划上一笔。

　　也许，她该划上的是这个社会。

　　萧暮注意到闻铃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巧的折叠伞，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并不是商场里最常卖的那种，但是白地夹花的样式仍是她这样的年轻女士会选择的款式。

　　会为了一把伞而花费时间心思仔细挑选，是都市精致女人生活的一部分啊。

　　他这样默默想着。

　　然而闻铃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如果不是他太过眼拙，今天她似乎只是简单上了一下妆，跟办公室里那群武装到头发丝的战士有显而易见的区别。

　　哦，办公室，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但闻铃仍气定神闲地向他问好，好像被他背后撞破的尴尬事并没发生。

　　也许她不知道自己知道。

　　萧暮飞快地划过一个闪念，很冷淡地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才符合他一贯的形象。

　　下了电梯，萧暮去前台的储物柜看了一眼，满架都是空荡荡的。

　　连平时堆放的过期杂志可能也被人们顶在头上躲雨，而了无踪迹。

　　扭头看闻铃背身快步迈出大门，萧暮忽然想让她知道，自己知道办公室那件事，也许这样那把伞上面的独特意义就会被消除。

　　“请等一下。”

　　他的话比他大脑反应得要快。

　　闻铃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顶头上司忽然叫住自己，心里滑过一道不详的预感。

　　“你家在哪里。”他听到自己很平静地问。

　　闻铃眼睛上下一眨，睫毛如纷飞的蝴蝶，那蝴蝶看着他：“我们不同路。”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失言，她既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又为何能肯定两人不同路呢？

　　但萧暮没有戳穿她的尴尬，语气依然很平静，没有被拒绝后的起伏：“我有车可以送你回家。”

　　闻铃当然不觉得第一天见面他是对她有意思，可也摸不清他的行事逻辑。

　　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但下雨天排队打出租的人肯定很多，如果有选择，闻铃不想一个人等在排队的人群里。

　　雨夜，出租车，长途。

　　听起来就像是某种故事的标准开头，对比起来，她的上司算是她认识的人，危险系数倒是可以酌情降低。

　　再说了，她还能开导航定位，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做足了万全思想准备之后，闻铃颔首同意。

　　.

　　闻铃坐上副驾驶，就立刻系好安全带。

　　她曾经看过统计数据，并牢牢记下，如果系上安全带，在正面碰撞事故中，人们的死亡率会减少57%，侧面撞击可减少44%，翻车是80%。

　　一想到自己的生命有一天可能就是凭着这么微小的举措而活下来，闻铃就感到一阵恍惚。

　　这简直就好像在说，其实人活着这样一个伟大的存在，就是靠着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累积起来。

　　就像她在海边看到的孩子们用沙子筑就的城堡，看起来宏伟壮观，其实不堪一击。

　　这样的想法让闻铃没办法不注意日常哪怕最细微之处，每次做这样固定程序的动作，都会让她很安心。

　　她把家里附近的一个地址输入车内的导航仪里。

　　随着那道没有感情的女声蓦然响起，渐渐填满两人身边的空白。

　　萧暮不是爱说话的人，闻铃显然也不是。

　　她曾经最头疼寒暄，那些没有意义的词句在人们的口中翻来覆去地倒腾，就像在炒一份明知过夜的冷饭。

　　说话人也知道这些词句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们仍然需要维系相谈甚欢的氛围，来冲淡面面相觑的尴尬。

　　但闻铃却不觉得尴尬，她觉得勉强做一件不必要的事是尴尬，坦诚地接受这件事却令人舒适。

　　就像现在她接受了不说话的沉默自由，并在其中如鱼得水般快乐。

　　萧暮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刚开始上车时他浑身还有些僵硬，想着要不要说一些上司询问下级工作情况的例常问话，尤其是在闻铃才任职的背景下，这样的对话更没什么奇怪的。

　　但他下了班以后就习惯跟自己相处，如果再以这样的立场去询问别人，那简直就好像坐在看不见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

　　操着没有任何回报的心，是萧暮人生里觉得必须暂停的事。

　　他忽然在没有预料的路边停了车，转过头来对闻铃说道：“借一下你的伞。”

　　那句话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是一个即使被拒绝也不会显得尴尬突兀的平淡语气。

　　但以他的人品，还不至于会在这样一件小事上被拒绝吧。

　　然而萧暮的人生信条是，没有一件事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闻铃拒绝他，他也会觉得很正常。

　　比如一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她不喜欢别人触碰她的东西，又或是什么别的无法窥见的理由。

　　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小心翼翼隐藏起来在这座城市生活。他很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