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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安放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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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鸟回巢,残兽归洞。
顾柔换下精致套装,穿上牛仔裤、白衬衫。
她辗转了十几个小时,才达家乡--这个被大山环绕的落后田地。
弯曲道路之上,接连有三轮车或是拖拉机停下,他们认出这个杰出的女子并不是旁人,正是全市的高考状元,从他们山旮沓里高飞出去的凤凰。
顾柔谢绝了众人的欲搭载她的好意,打着慢慢走走看一看家乡变化的借口。
其实,她穿着帆布鞋正走的这条路,曾经是与温蔻蔻走过的路。
无数个寒暑,她们一同并肩,一同踩着泥泞、踩着深雪、踩着飞尘,朝着人生的终点走去。
这条道承载了太多太多,恍惚中顾柔还能忆起小时候的温蔻蔻,小小瘦瘦的个子,明明是个受苦受难的受气包,神色却十分老成。
不过,顾柔喜欢疯,温蔻蔻也跟着疯。
只是,她从没有像自己一样笑的那么大声、那么张狂,小媳妇一般,谨慎的不行。
顾柔虽与温蔻蔻同年同月同日,不过她从小个头就比对方高出一个脑袋,自然拿大。
她喜欢中午饭碗一丢,直接冲到温蔻蔻家,站在院子中央,掐着腰冲着那凶悍的男人道:“我来接温蔻蔻上学!”
那个男人多少卖顾柔面子的,谁让她爷爷是县委书记,她爹又是是村长。
等待已久的温蔻蔻借机屁颠颠跑了出来,四目相对,一个眼神后,顾柔绕过男人拉起对方的小手就跑。
然而,她们并不是早早来到教室读书习字,而是一路晃荡,时而爬树摘果,时而草里捉虫,玩至大批孩子成群结队后,她们才跟在最后面,笑嘻嘻的看着手中的小玩意。
...
很快,顾柔迎来了一辆皮卡车,车在她面前停下,一位质朴的中年男人从窗户中探出脑袋,笑嘻嘻道:“小柔,回乡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梁叔叔我,这段路这般曲折,委实不好走,脏了你的鞋袜,快上来。”
顾柔认得此人,他叫梁成,原是自己爸爸手下的人,自从顾秋华升去了市里,他便顶替了村长的职位。
顾柔猜得到一定是先前的老乡顺道通知了他,他这是专程来接自己了,事已至此,她只好上了副驾驶。
梁成衣着朴实无华,人也憨厚,不愿去跟深更高的舞台,这些年倒在村长这个职位上忙忙碌碌,乐得其所。
他掐断手中的烟头,扔出窗外,踩上油门将皮卡车掉了个头,认真开起车来。
“小柔,下次回来不要客气了,村上没多少事物,即便忙,你一个电话我让小潘来接你就是了,如今,你习惯了城里的路,这坑坑洼洼的实在不适合你。”说到这,梁成略带兴奋道:“不过我估摸着等你下一次回来,这条路便成柏油马路了,市里面的拨款已经下发到了县里,县里正在招标,与施工队签完合同便着手干了,用不着多时了。”
顾柔心里一陷,目光骤然一汇,胸腔似被狠执过来的标枪击中。
她与温蔻蔻走过无数趟的老路要被彻彻底底的覆盖?!
...
很快,苦涩的泪水从心底血淋淋的大洞里翻涌上来,模糊的视线忍不住游离在车窗外。
那尘路一侧的蜿蜒水沟,初秋时节,满满的泛白芦柴,芦花随风摇摆,一道道劲风刮筛,雪样的绒团乘风御风,飞向谁也不知的高远天地。
再也没有芦花,也再也没有从中钻出来满脑袋毛茸茸的小蔻蔻。
...
想到这,顾柔强忍抽泣,她将双眸闭紧,欲将汹涌的泪水逼退回去。
却在此时,一阵轰隆之声刺入耳膜。
这一处并没有屋宅,唯有...
朦脓处,顾柔赫然睁开通红的双眸。
下一刻,她泪水再也拦不住,急忙道:“梁叔叔,麻烦停下车。”
话落,梁实急忙踩下刹车,转头疑惑道:“怎么了?”
顾柔指着窗外正在拆迁的车辆,哭腔道:“好好的,为何要拆小学!”
梁实放心一笑,道:“这也是拨款扶贫的一部分,先前的小学太破太旧了,现如今将它推倒,要重新竖起一排两层崭新的教学楼,这还多亏了顾市委!”
“爸...”顾柔痛心疾首,一句话也说不出,皮肉下的巨大豁口被人活生生向外扒拉,她已被这样的血淋的洞吞噬完整。
“小柔,你怎么。。哭了?”
顾柔如何坚强也不忍下去了。
她垂下脸,将双手覆盖其上,任由泪水从指缝间渗漏下来。
“小柔你...”
梁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他摸不着头脑,他反复想着,推掉旧的盖上新的可不是好事吗?
事已至此,经历过沧桑的男人只能从怀中掏出廉价的香烟,探出脑袋,手肘出窗,一根接一根的抽。
...
不远处正在被拆的小学里,有一颗参天大树。
二十岁的温蔻蔻曾依靠在上,任由顾柔小心翼翼的捧着脸颊亲吻。
在落叶纷纷的完美世界里,她噙着泪紧紧环抱着,她微笑着轻轻回拥着...双唇间不断的吻,绵长而长久。
暑假阳光的热辣滚烫、树冠自上而下流淌下的哗哗,将立在树根上的二人笼在无限愉悦之下。
“多年前,你坐在树下、落叶里,清风中,低着脑袋,拿着一支铅笔头,极为认真的画着心中所愿:一条干净的、没有破洞的裙子,一双合脚的、并不是别人穿剩下的帆布鞋,以及一根漂亮的彩色头绳...。”
“就在那时刻,我接过你肩头的一片落叶,将它揉碎,在心底发着小小的誓言...”
“温蔻蔻,你将来想要的...便是我毕生为之奋斗的!”
...
依稀爱语被轰隆隆的打凿机嘭嘭的戳个稀巴烂。
伤口不再是个巨大的血窟窿,一颗早已破裂的心,现如今成了滩模糊血肉。
良久!
车内的顾柔哭至难以呼吸,双眸被泪水浸泡过后的红肿叫人心疼,因有外人在,她只得抹干泪痕,撩开遮脸的长发,望向车窗外,哽咽着,解释道:“这里,承载了...太多的美好回忆,一时分崩瓦解,叫我难受!...是。。是我过于多愁善感了!盖上新楼房是好事,人和事物本就得向前走。”
说完最后一个“走”字,顾柔嘴角又一次激烈颤抖起来,眸间发涨发酸,咸湿的泪再次包裹美丽而颤抖不止的双眸。
梁实并不拿异样的目光看待这只凤凰,他只觉得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感怀悲秋也并非全是坏事,唯有心中万千情愁才能写出动人的、拿出高分的文章。
“走吧...”顾柔闭起眼睛放空一切,无力的靠在软垫上,“送我回家。”
梁实扔掉抽至一半的香烟,再次启动皮卡车,速度较之之前快了不少。
窗外景色在飞逝。
头疼欲裂的顾柔紧紧闭着双眼,努力放空一切。
此时,身后机械轰隆之声愈渐消弭,她的长发飞出了窗外,掠直的像飞鸟的黑翅,眉眼处挂着无尽的寂寞和悲伤与迷失在寒冬里的飞鸟并无两样!
...
顾柔站在自家三层小楼门口,被顾妈牵着手责备瘦狠了,她只道是工作太累,请了假回来休息一段时间,并不久待。
归家已是中午,熟悉的饭菜摆上了饭桌。
看着眼前的饭食,顾柔并没有着急提筷,她不由的想起分手后的一个月内,每每踏入空空的租房内,没有温蔻蔻饭菜的香味,她感受不到饿,吃饭成了不必要的程序。
明明肠胃打雷一样响个不停,可她真的一点胃口都没有,纵然胃里苦黄的酸水随着抽泣一个劲的往外翻。
独坐,漫长的独坐!
直到黑夜的深邃将自己彻底击倒,她合起眼睛,再次睁开后,继续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偶尔。
她能闻见窗外传的饭菜香,才恍然苏醒一般,在一片漆黑里,只能哽咽一句:蔻蔻,我饿了...
...
“蔻蔻...我真的饿了!”顾柔双眸湿润,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喟叹似的,“我总算是认命了...以后的以后,你不再会为我做饭,不再会等我回家,不再会将我当做你心中的参天大树...”
...
“文文,你要回来为何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也好叫你爸从市里赶回来,然后在喊上你弟弟和弟媳一家过来聚聚。”顾妈走了进来,温柔的念叨着顾柔的小名,继续道:“你小外甥长的可结实了,越张越像他妈,将来啊,不愁找不到媳妇儿。”
顾妈从旁边盛了一碗饭递过来,又将炒好的饭菜推至顾柔面前,道:“你先前站在院门口看什么?”
顾柔一怔,并未抬头,接过筷子,小声道:“看了看蔻蔻的家。”
“那已不是温家的宅院了。”
“什么?”顾柔的手霎时一松,一双筷子应声而落,她却没有捡起,而是急切万分道:“为什么??”
“嗯,你张姨不是得了重病吗,找人已将宅基地给转别人换钱了。”顾妈捡起筷子,搁在了旁边,又拿来一双崭新的递过来。
“转。。转了...”顾柔发愣,脑袋一片空白。
顾母将新的筷子放在顾柔手边,继续道:“被临村武二接手了,他家兄弟多,急需宅基地用以分户,他家正在挑黄历推宅动土呢!”
一刹那.
难以承受的绞痛!
那海浪般的咸湿气息从心底最深最涩之处翻涌上来。
所有的记忆快被更迭完了!
乡间小路、学校、屋宅,这些灌满回忆的地方尽数被毁,不留一丝供人喟怀。
更何况,创造她一半过往的人已离开!
温蔻蔻的生冷离去,顾柔本就像被钝刀生生砍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躺在血泊之中做着无用的抽搐。
现如今这些陈旧的事物一一被毁,顾柔只剩一半的身躯亦被残忍的掏空,只剩一丁点的皮囊!
痛!太痛了!
顾柔果断支开了顾母,泪水尽数淌进了碗里,她哽咽着,已经发不出一丝哀嚎。
...
饭后的顾柔放下筷子,她独坐了很长时间。
直到顾母进来,她才缓缓起身,十分反常的抱住自己的母亲,没有一丝撒娇、没有只言片语。
倒是顾母一个农村妇人,不擅长这样的贴心示意,有些担忧道:“可是遇见什么困难了?我见你眼睛又红又肿的。”
“没有...我顾柔的路,从来没有困难!”
“你从小到大叫人省心的很。”
“妈妈!”
顾柔隆重的叫了一声。
“嗯?”
“妈妈...我也爱你!”顾柔搂紧了自己的母亲,将脸儿埋进对方的肩头,心酸不已。
顾母脸色泛红,轻拍了拍鼓励道:“好孩子,听妈的话,勇敢的往前走!”
良久!
顾柔深深呼吸一口,睁开泛湿的双眸道:“我好久没后山上逛逛了,还记得孩子时常带着蔻蔻往山上跑...我想去看看。”
顾妈拍了拍她的背道:“现在天色尚早,答应我,快去快回!”
“嗯...”
断然的。
顾柔松开顾母的身躯。
...
当顾柔站在山腰处的一个山洞处,她才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原来,这山腰处有一个细长的洞穴,却是个天然的遂道,从山的这一头直通到另一头。
顾柔记得小时候,她一手拿着一只细长的树枝在前面探路,一手搀着温蔻蔻慢慢进入深邃漆黑的空间内,一通下来,后面人的手心都是细汗。
大二的时候,顾柔果断的再一次牵上温蔻蔻的手走入这别样的黑暗空间。
也是在这黑暗空间内,她将压抑已久的情感尽数爆发,她反身抱紧温蔻蔻。
一时,二人急速轰跳的心被寂静无声的山洞衬的格外清晰有力,伴随空旷处水声的滴答,叫人头皮阵阵发紧。
她不顾一切的沉重吻上,将唇舌尽数递出,终是得到了对方软软的回应。
那一刻静谧的遂道内,全部是她们急切而滚烫的呼吸、因身子紧紧贴合而产生的阵阵燥热如晨雾般袭上冰冷的岩石。
周遭愈是生冷,愈是映衬这团火的疯狂与无忌。
顾柔听见温蔻蔻的喘/息,一声一声被无限放大,带着湿漉漉的青苔气息折回来猛的攻入心脏。
她忍不住将手指探下,她想要给对方阔别已久的快活。
终于,也是在这里,温蔻蔻哼出了属于她们二人之间的潮/音。
...
重走这样的漆黑空间,无疑不是对顾柔残忍的剥离。
走出漫长深邃遂道之后,她并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释然和解脱。
相反,顾柔回首之际才发现,自己早已不是自己。
原来,温蔻蔻才是自己的参天大树。
而自己,只是株藤蔓,她所有积极向上、奋斗不止的养分全部来源于她。
显而易见的。
没了这棵树,她苟延残喘的匍匐在地,一切都毫无生机与意义!
...
此时,极为不称心的是,竟有流星从顾柔头顶划过。
顾柔冷笑一声:“既然临走之际,有流星,也便许个愿吧。”“愿下一世,掉入美人堆!不再单恋!”
...
顾柔的面容平淡如湖,任凭山崖处的大风吹乱飞了乌发,一双桃花眸子却没有一丝波澜,她走出数十步,极力的张开双臂,像极了只飞鸟。
可这只飞鸟,没了方向、没了动力,无法寻到相似的音容笑貌,于是,它走失在凛冽的风雪里,走失在没有轨迹的道路上。
“温蔻蔻,我爱你!”
...
可谁也没想到.
三年后.
亦有一只飞鸟,从相同的位置,坠入山崖下的食人潭。
一片轻羽,被一块石头压着,上面写着:
“请将我与顾柔安放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