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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新帝 ...

  •   陈玚出现在殿门外,也是从头到脚的白色,他本就爱穿白衣,此刻看去并不显突兀。他站在那里环视一圈,又是那种视人如山水树木的目光,清俊的面孔上木无表情,束发的白色布条在风中剧烈地旋转飞舞。
      整殿跪伏的宫人中唯有苏蕴明站着,陈玚的目光与她一碰,默契地转开,苏蕴明垂眸盯着脚尖,陈玚望向停在猗兰殿中央的大行皇帝梓宫。
      他缓缓举步迈入殿内,一步、两步、三步,满殿的人静悄悄地呆望着他,并不响亮的脚步声清晰地仿如敲在每个人心底,司礼太监像是猛然醒过神,尖声叫道:“这里是内殿,王爷,王爷您不能进来——”
      随着这一声,仿佛某种不可言的禁忌被打破,猗兰殿内的女人们纷纷尖叫起来,惊慌失措地互相践踏、挤压,退避到殿内角落的阴影里,蜷缩成一团团,像一群受惊的小动物躲进了黑暗安全的洞穴。
      司礼太监高声吆喝,小太监们纷纷过去阻拦,连扶着苏蕴明的小太监也放开她冲过去,秋止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招一个,包括瑟瑟发抖的司礼太监,全都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
      猗兰殿内再度安静下来,留出的空场更大,月光从门外投进来,静静地铺陈到大行皇帝的梓宫前,还留在殿中,沐浴在月光下的,只余下苏蕴明和成妃。
      陈玚对一切置若未闻,一步步稳稳地往前走着,与苏蕴明擦身而过时,她没有抬头,视线里他素白的衣袖一掠而过,来不及看清袖边的花纹,便已过去了。
      成妃还趴在梓宫上,陈玚的突然出现让她混沌的神智受惊过甚,晕了过去。陈玚却根本没有看她,一撩衣衫下摆,跪倒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

      苏蕴明慢慢地抬头望过去,陈玚背对她跪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虽然是跪着,他的脊梁挺直,头颅高高昂起,透出一丝倔狠的味道。夜风打着旋儿吹进殿内,他脑后的白色布条在风中扑腾,衣衫鼓荡,发出烈烈声响。
      “父皇,”陈玚开口道,如平时一般淡漠的语调,殿内人人静默,只闻他一个人的声音,“儿臣不服。”
      他话音甫落,殿外传来爆豆般嘈杂急促的脚步声,苏蕴明刚转过头,数十人一队盔甲鲜明的卫兵旋风般冲进殿内,引得角落里的女人们又一阵惊呼,拼命往墙根缩,恨不得把自己融进黑暗中。
      陈玚似乎一无所觉,依然背对殿门一动不动地跪着,秋止义横身挡住他,冷冷地按住腰间刀柄,苏蕴明能看清他黑衣下贲起的肌肉,仿佛一条随时准备展开搏杀的豹。
      卫兵进殿后却没有行动,目不斜视地分列两行,金属的摩擦声在安静的猗兰殿内听得清楚,一个更清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徐徐拾阶而上,月光清泠泠地洒在殿口,那人便站在月光之下。
      那一年,苏蕴明把最后半块巧克力喂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她看着脚边的月光思念自己回不去的年代。后来,她无数次看着同样的月光思念这个孩子。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苏蕴明终于又见到聂阳。
      或者说,陈旸。

      聂阳从小便是极修边幅的人,陈旸也是一身素服,却能看出边角细节比陈玚的白色布衣考究许多,头发也绾得一丝不乱。如同陈玚突然现身一般,他也是面无表情地负手站在殿口,淡淡月色映在他的脸上,所有人却忽然有光华耀眼,不敢逼视的错觉。
      他在殿门口站了一站,身后又出现两个人,一个是苏蕴明认识的延禧,另一个眼眸细长的少年打扮却颇奇怪,虽然也是服丧的白衣,却怎么瞧都像是女子的款式,腰间还缠着一条不伦不类的织锦带,挂着一串希奇古怪的配饰,显得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那少年眸子细长,眼瞳却极大,溜溜一转便发现苏蕴明在看他,笑眯眯地也看过来,还拉了一下陈旸的衣袖,指给他看。
      三人从苏蕴明身旁经过,她的心刚提起来,陈旸的目光已从她脸上掠过,如微风掠过一片浮在水面的落叶,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不认识她,他已经忘了她……提的高高的心瞬间沉落下去,苏蕴明失望到极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冷冷地道:“这是你的报应,你在乎的人不在乎你,苏蕴明,这是你自私的报应。”
      滴水未沾地跪了一天一夜,渺无希望地寻觅了两年,失望摧毁了她的意志,疲惫像潮水一般涌上来,苏蕴明无所凭依地摇晃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陈旸脚步一顿,旋即继续往前,无视全神戒备的秋止义,停在跪着的陈玚背后。
      他撩起衣衫,也跪了下来。

      他一跪,他身后的延禧和女装少年跟着跪下,三人呈“品”字形,正对着大行皇帝的梓宫。
      陈旸跪下,恭恭敬敬地俯地叩首,额头与地面撞得“嘭嘭”作声,一连九响。
      他直起身,额头上已见血痕,平静地道:“儿臣德望微薄,不足以担此大任,然父皇遗命,儿臣惟遵而已。此生未已,儿臣必殚精竭虑,不负父皇所托。皇天后土,天日可鉴。”
      他的声音仍然是玉石沙砾搅合一般的含混,这段话却说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听进耳里,殿门前的两列卫兵齐整整地叩首下去,金属摩擦声中斩钉截铁地道:“拜见皇帝陛下!”
      陈旸缓慢地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大行皇帝的梓宫,转身大踏步走出猗兰殿,苏蕴明挣扎起身,依稀觉得陈旸瞥了她一眼,抬头却只见到他决然的背影,卫兵们跟在他身后列队离去,银色的盔甲闪着肃杀的寒光。
      殿内的陈玚这时也叩了一个头,苏蕴明离他最近,听到他趴在地上,极轻极淡地重复道:“父皇,儿臣不服——死也不服。”

      元和六年九月,世宗陈彧崩,三子陈旸即位,翌明年,改元洪熙。
      ——《圣史•帝纪》

      苏蕴明病了。
      这是她穿越时空后的第一次大病,便如所有迟到的噩运一般,这场病来势汹汹,一夜间摧毁了她身体的防线,让她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世宗皇帝的庙号已经定下,却不能马上下葬,按例梓宫要停七七四十九天,除了忙于接手朝政的新帝,所有人守足四十九天。
      说是这么说,礼部订下的僵化的礼制显然不能适应现实,七天过后,皇亲贵胃们最先忍不住,头疼背疼手疼脚疼,哗啦啦走了一大片。内庭的宫人们有点体面的也乍着胆子装病,反正有太后在前面挡着,她老人家可是一天也没出现在猗兰殿。
      苏蕴明并不属于“有体面”的族群,所以她初初倒下,司礼太监曾凶神恶煞地带了太医来戳穿她的谎言。
      她迷迷糊糊见到一位面目端肃的青年,眉间因为经常皱眉留下了深深的褶痕,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翻起眼皮看了看,她能感觉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手指尖还有薄薄的茧。
      “端木医官,”司礼太监不怀好意地瞪她一眼,问道:“如何?”
      青年答道:“苏昭训确是染了病,且病势沉重……”
      他的声音与面相一般肃正古板,后面的话苏蕴明已无法听进耳里,她逐渐涣散的意识里最后想的是:端木这个姓……像在哪里听过……

      往后的数十天里,苏蕴明始终在半梦半醒间徘徊,她依稀做了许许多多的梦,有现代的,从很小的时候重新成长,父母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她的童年往返于钢琴、英语、电脑、数学……各式各样的“兴趣班”。终于成为通常意义上的“大人”,别人的青春丰富多彩,她的青春只有枯燥的书本,别人收获真爱幸福甜蜜,她却被男友指着鼻子骂,你根本不懂得爱人。
      她在梦中苦笑,是,她不懂,因为学校不教,课本不写,根本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去爱。
      后来的梦又变成穿越后,每个画面都充满聂阳。
      聂阳在月光下第一次睁开双眼,叫她姐姐。
      聂阳蓬头垢面地蹲在地上,周围是嬉笑打闹的灾民孩童,有人拉他一起玩,他不肯动不出声,不论别人怎么打骂推搡,倔强地蹲在原地,眼巴巴地只看着她。
      聂阳长大一点,衣服变得不合身,她熬夜用惨不忍睹的手艺给他做了新衣,聂阳没有接衣服,先拉过她的手,把满是指眼的手指轻轻贴到脸上。
      后来他自己学会剪裁缝补,针脚细密整齐,给衣服打的补丁比衣服本身更漂亮,却始终不肯换掉她做的衣服。
      她带聂阳去拜吴端良为师,吴秀才姿态倨傲,被缠得烦了,引经据典地羞辱了她一通,她忍气吞声地回去,打算隔天再来。当夜聂阳悄悄去了吴家,在大门外直挺挺地跪了一夜,终于打动吴秀才。
      每当过年的时候聂阳最开心,他的生辰不明,苏蕴明骗他说是大年初一,聂阳便每次都坚持守岁,目光炯炯地坐到天明,摇醒了她,朗声说姐姐我又大一岁,很快就能照顾你了。
      过年她会包饺子,手艺太潮,总是包出许多不像饺子的面疙瘩,聂阳在旁边孩子气地点评说那个像老鼠,那个像枕头,哎呀姐姐,这个好像你哦!
      …………
      ……
      苏蕴明张开酸涩的眼睛,徐徐转动眼珠,看到床边趴着一个宫装女人,头枕在手臂上睡得正熟,脸颊边的袖子上绣着一枝娇嫩欲滴的桃花。
      她想叫醒朱桃,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门“吱嘎”一声向内推开,朱桃蓦地惊醒,抬头正欲喝斥,眼角却先瞥到苏蕴明,喜道:“你醒了?”
      苏蕴明微微点了点头,朱桃还待说话,门边传来一声咳嗽,来人尖着嗓子装腔作势地道:“两位娘娘,皇上那儿还等着咱家回去,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先接旨吧。”
      接旨?苏蕴明与朱桃互望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疑惑。
      无论怎样疑惑,皇权等于天,朱桃扶着虚弱的苏蕴明下地,她只觉双手双腿都不是自己的,根本无力支撑,趴在地上想看清宣旨的太监,却只看到一圈圈扭曲变形的旋转光晕。
      旁边传来衣物摩擦的轻响,朱桃也跪了下来,苏蕴明眼晕得厉害,索性闭了眼,黑暗中听到身周的一切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晰,她的心跳声像缓慢地擂鼓、血脉流动的声音像涓涓溪水、呼吸声像风,像落霞村夜里穿堂而过的风……
      各种各样嘈杂喧闹的声响中,有一个尖利难听的声音破空而至:“……朱、苏二位昭训德容兼备,贤淑知礼,堪为后宫表率,兹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
      “不!”朱桃惊怒交加的声音打断了宣旨,她叫道:“不可能!太宗年间就下旨废了活人殉葬制,皇上不可能要我们殉葬!”
      “桃昭训,我劝你想开点,”那太监阴阳怪气地道:“太宗是皇上,现今这位也是皇上,可不可能,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
      ……殉葬?苏蕴明似乎又看到了陈旸的背影,从初到端桓的南门外,到魏王府门前再次相遇,第三次隔着车帘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有过两次机会与他面对面,他的目光毫不停留地掠过她,如同前程远大的飞鸟掠过长空,不会眷恋地回首,也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他是真的忘了她,或是有苦衷不便相认,再或者,根本不愿意相认。
      恨相逢……吗?
      好累……
      苏蕴明想不通,也无力再想,再度陷入沉沉的昏睡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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