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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驾崩 ...

  •   从宁寿宫转到御花园路途不近,因为是万寿节赐宴,按例不能乘轿,宁寿宫众人步行到一半便见到新月出现在夜空中,细得像女子含嗔带怨的眉。
      途中遇到其他同去的宫人,月光稀薄,宫女们纷纷掌起了灯,张眼望去,点点晕黄的灯火飘一般向前移动,一条路上香气袭人、环佩叮咚,间或传出几声清脆娇嫩的笑声,便如瑶池仙女的聚会一般。
      大圣朝礼制,皇帝的标准后宫建制是七十二人,一后、三妃、五婉仪,婉仪以下六十三名中下级女官可任意配备。由于本朝皇帝对皇后一往情深,后宫的建制从来未满,连苏蕴明这个不尴不尬的冒牌货在内,到目前刚够五十个人。饶是如此,这五十人再加上伺候她们的宫女,也是燕瘦环肥、莺莺燕燕蔚为壮观了。
      苏蕴明走在成妃宁寿宫众人间,左边是朱桃,右边是贴身侍候的小宫女绮佳,身前身后皆是不认识的宫人。同路碰到其他宫的人越来越多,朱桃人缘颇佳,最先被拉走,绮佳也落在后头,开心地和小姐妹咬起了耳朵。
      前方是一处拐角,耸立着一座十来丈高、形态巍峨的假山。黑暗中看不清山石颜色,苏蕴明举高从绮佳手里拿过的灯笼,只能隐约看清山形轮廊,不是她后世见惯的光秃秃的太湖石,假山上植被齐全,倒像直接削掉某座山的山尖安在这里。
      绕过假山的路径狭窄,仅能供两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并行,假山又挡住了月光,愈发显得阴森可怖,苏蕴明前面的宫女都牵着手胆怯地快步走过,朱桃和绮佳还没回来,她只好捏紧灯笼,一个人跟上去。
      刚走到假山的阴影中,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疾风,灯笼“扑”一声便灭了,脱手而出。与此同时,侧方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入假山上一条隐蔽的缝隙。
      苏蕴明本能地右肘向后撞去,来人闷哼一声,缠在腰上的手臂收拢,将她紧紧嵌进怀里,遏制了她的挣扎。
      身体的触感有几分熟悉,苏蕴明挣扎得无力,在掌下呼呼喘气,耳边却听到一个更熟悉的声音低低地道:“是我。”

      “是我。”
      声音入耳,苏蕴明一声“小阳”差点脱口而出,缓一缓,已经想到。
      不是小阳,是陈玚。
      其实陈玚与聂阳的声音并不完全一致,毕竟聂阳当年刚变声不久,声音中更多少年的清亮,陈玚便完全是成年男子的醇厚。
      但除开这点,两个声音真的极为相似,苏蕴明几乎能肯定,长大后的聂阳一定与陈玚的声音一模一样。
      可是,再一模一样,陈玚也不是聂阳,不是那个能证明她存在的意义,能被她全心全意信任,能相互依赖,能让她卸下护身的钢盔铁甲,敞开封闭多年的心门——唯一的那个人。
      察觉苏蕴明停止挣扎,陈玚缓慢地放松嵌制,苏蕴明在他怀中转过身,过于黑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陈玚原本捂住她口鼻的手掌轻轻地抚上她的脸。
      从下颌开始,他记得她有一个秀气的下颌,尖尖的像含苞待放的新荷;往上是淡色的唇,不大不小,形状普通,却总能说出貌似恭谨的混帐话儿;再往上的鼻梁,她有一管像男子一样挺直的鼻梁,也给了她男子般的自信;她的眼睛很亮,配合她执拗的眉,他多么想告诉她,他疯狂地思念她看他的目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目光……
      或许是他的抚摸太过柔软,柔软得甚至带着虔诚的味道,苏蕴明没有立刻拒绝,待到他的手在她眼睛上停得久了,她轻轻移开那只手,低声问道:“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陈玚不出声,忽地反手握住她,拖着她往缝隙更深处行去。
      “等等,王爷,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该去赴宴,你也该在那里,再晚就迟了!”
      “王爷,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玚!”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被跌跌撞撞地拖了一路,苏蕴明恼了,这一声出口,前方的陈玚果然顿住脚,低低地笑起来。
      “难怪每听你叫我‘王爷’便觉得不舒服,你心里一直是叫着我的名字吧?”陈玚的声音充满飞扬的愉悦,道:“就这么定了,以后你都要叫我的名字,我叫你什么呢?苏是那个男人的姓,哼,蕴明?明明?小明?”
      他自得其乐地碎碎念叨,根本不给苏蕴明开口的机会,拉着她又继续往前走。
      你才小明,你全家都小明!苏蕴明一脚踢到地面突出的石块,痛得入心入肺,什么理智冷静都抛到九霄云外,恨不得扑上去咬他几口泄恨!
      “陈玚!”她口不择言地怒道:“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我现在是皇上的昭训,换句话说,我是你的庶母!”
      眼前骤然大亮,陈玚带着她穿出了假山,细眉一般的月儿洒下淡淡幽光,对刚从绝对的黑暗中出来的两个人,这光堪比当空艳阳。
      苏蕴明眯起眼,渐渐适应了光亮,发现他们置身在一处稀疏的树林中,身前身后都是合抱粗的树。
      陈玚在前方背对着她,手臂向后,仍然握着她的手。
      “昭训?”他淡淡地道,又恢复了他平日里的语气,“这便是她们想出的绝妙好计,将你纳入父皇宫中,以名份来让我死心。我不得不说,他们不了解陈家的男人,她们真以为我会在乎一个虚假的名份?或是,你——会在乎?”
      指骨被捏得生疼,苏蕴明试图抽手,他握得如此坚牢,手指与手指交叉,十指紧扣,仿如能一直纠缠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对,我在乎!”苏蕴明彻底被激怒了,这男人哪儿来的上帝一般的自信,便如当初随随便便宣称她是他的人,从此让她不得平静!“就算我不是你父皇的女人,你是王爷,你有王妃,这该死的两件事就注定我们绝无可能!”
      陈玚又笑起来,他笑着回过头,背对着月光,苏蕴明看不清他的脸,却见他又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地覆上她的眉眼。
      “我是王爷?我有王妃?”
      他带笑的声音渐渐逼近,温热的鼻息轻轻浅浅地喷在她的脸上,苏蕴明被困在他怀中,无路可退。
      “若是……我只是我呢?”
      唇上被啄了一下,又一下,陈玚意犹未尽地退开,移开遮住她眉眼的手,月光朦朦胧胧地照在他的脸上,他问道:“你在乎我吗?”
      苏蕴明不答,她被这个吻惊到,更被他月光下显露的面容震惊得无以复加!

      依然是漆黑的头发,白得耀眼的皮肤,陈玚的脸却不再平凡,长眉下是一双眼尾稍长的眸子,眼瞳深黑,五官韶秀,下颚的弧线在柔软中隐藏刚硬,使这张过分俊美的容颜不带脂粉气。
      最重要的是——
      这张脸与聂阳一模一样!

      “你——”苏蕴明惊骇到失语,身后蓦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本能地转头,见黑衣的秋止义和一名眼熟的青衣男子并肩疾奔而来,秋止义笔直冲向陈玚,青衣男子却折向到她右方一棵树后。
      “王爷!”
      “殿下!”
      两个声音同时想起,苏蕴明脑中似是空白又似是一团混乱,居然灵光一闪想起那青衣男子的身份,正是三皇子属下的延禧。
      这么说的话……她望着延禧单膝点地跪下,树后转出一个人,锦衣华服,束发的绦子上两颗明珠生晕,正是三皇子陈旸的背影。
      他在那里做什么?他听到她和陈玚说的话?不,陈玚……还是聂阳?苏蕴明还没有准备好去确认,逃避一般定定地盯着三皇子的背影。如同当日,他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慢慢地回过头来。

      月光下,那分明又是一张聂阳的脸!
      秋止义和延禧异口同声,连声音中的惶恐慌乱都如出一辙:“皇上驾崩了!”

      元和六年九月初一,大圣朝第三任皇帝陈彧五十寿辰,普天同庆的万寿节。
      苏蕴明从头到脚都是白色,昏昏噩噩地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身周是和她一样饥寒交迫、困倦欲死的女人。她瞄了一眼跪在左前方的朱桃,稍远一些是她们这群人之首的成妃,再隔数行的魏王妃。
      这些昨天还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人,便如开到最盛的花,短短一天时间迅速地萎谢下来。
      因为她们共同的丈夫,站在大圣朝至高点的那个男人,选择在寿辰当天结束自己的性命。
      寿宴开始前,陈彧拜过太后,去了停着孝端皇后棺椁的偏殿,驱走所有侍卫仆役,从容喝光随身带的酒。
      酒名“一炉香”,一炉香后,无论凡人天子,再也无须受那至爱永别、相思磨心的苦楚。
      是的,整个皇城,乃至整个大圣朝都将知道,今上陈彧殁于自尽。
      苏蕴明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地面的砖缝,耳边似乎听到魏王妃温温凉凉地吟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陈玚淡淡地道:“我不得不说,他们不了解陈家的男人。”
      疯子……她想,陈家的男人都是疯子……

      疯子二号陈玚并未对他的脸多加解释,当苏蕴明被两个聂阳震懵了,他只是和三皇子陈旸遥遥地对视了一眼,月色浅淡,他的目光如月色般带着薄薄的凉意,没有丝毫感情。
      陈旸向他颔首示意,目光从苏蕴明身上毫不停留地掠过,便如她根本不存在一般。他领着延禧先行离去。
      陈玚拉着苏蕴明走相反的方向,两人一路上默不作声,事情发生得太激烈太混乱,他们都需要时间理清思绪。
      沉默一直维持到分手的时候,陈玚和苏蕴明同时望向对方,欲言又止,又同时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苏蕴明沿着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巷道一个人踽踽前行,高高的巷壁把天空夹成窄窄的一条,月光投下巷壁的影子,湮没了她的影子。
      她听到丧钟敲响,浑厚沉郁的钟声一连九响,象征着九重宫阙、九五至尊、从九天之上降临凡世的统治者——天之子。
      天子驾崩。

      没有人追究苏蕴明中途失踪,甚至没有人发觉她失踪,宁寿宫上上下下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忙着除掉身上所有鲜妍的装扮,收藏起眼睛看得到的华丽奢靡,换成一水儿的白。
      仿如一夜间由秋入了冬,下起了雪,这银装束裹的世界。
      成妃召齐宫中所有人训话,有了两个聂阳的刺激,再目睹成妃与聂阳有五分肖似的脸,苏蕴明已能镇定地垂下目光。
      大行皇帝的梓宫停在与孝端皇后棺椁相邻不远的另一间偏殿,所有有品级的宫人必须到棺前守灵,苏蕴明随众拾阶而上,抬头看了一眼挂着白绫的匾额,上书“猗兰殿”。
      进殿后按品级高低跪好,太监拖长声调叫“举哀”,于是众人齐齐高声痛哭,太监又叫“娘娘保重身体”,哭声迅速变得微弱,众人抽抽泣泣地歇一会儿,直到太监再次宣布“举哀”。
      苏蕴明冷眼旁观,这群女人中真正对皇帝有感情的恐怕很少,估计也早被他的无情磨成了铁石心肠。成妃算是哭得最认真的,虽然声音不大,但眼泪没有断过,一双美眸被泡得肿涨变形。
      角度正好,苏蕴明躲在前方的宫人背后,可以放心大胆地审视成妃的脸,寻找她脸上与聂阳相似与不相似的部分。
      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她已能察觉两个“聂阳”的不同之处。
      不出所料,陈玚更像成妃,五官偏向清淡柔和,冷则冷矣,只会令人觉得不好亲近,并不会有太大的压迫感。
      三皇子陈旸却相反,就算他礼貌周全态度和煦,只要他不笑的时候,便是天生的凛然,他的美貌带着锋刃一般强烈的攻击性。而这,正是苏蕴明曾在聂阳身上见过的。
      还有一点更明显,便是两人的年龄差距,聂阳失踪的时候十五六岁,一年后是十六七岁,只是个还在发育期的少年,陈玚却已是成年男子。
      苏蕴明把目标锁定三皇子陈旸,当然没有天真到直接冲上去相认,看那夜陈旸的表现,似乎是把她当了陌生人。要么是他碍于形势不便相认,要么是他确实不记得她。
      若是后者……苏蕴明暂时还想不出办法。

      断断续续哭了一天一夜,猗兰殿里的女人们接近极限,连魏王妃在内,不时有人晕倒被抬出去,剩下的也都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随着太监沙哑的“举哀”声干嚎。
      苏蕴明的目光一直在成妃身上打转,见她跪在那里前后晃荡、摇摇欲坠的样子,身边几名宫人却都趴着不动,伸长手扯了一下朱桃的衣摆。
      朱桃顺她所指看了一眼,连忙膝行过去扶住成妃左边,无奈她也是强弩之末,倒被成妃带得歪歪倒倒,苏蕴明叹口气,也从后头挪上前,扶住成妃右侧。
      成妃徐徐张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颤巍巍地道:“是你……”
      苏蕴明温言道:“娘娘请节哀。”
      “是你……”成妃却像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喃喃道:“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好?”
      苏蕴明微微皱眉,她能看出成妃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正常,恐怕受一点刺激便会失控,当下更放柔了声音,哄着她道:“是我,娘娘说得对,我没什么好。”
      她向朱桃使了个眼色,后者何等伶俐,立刻朝旁边侍候的小太监召手,示意他们把成妃扶下去。
      小太监还没走近,成妃却不知从何生出力气,陡地伸手揪住苏蕴明衣襟,厉声道:“你没什么好,他眼里为什么只有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
      她像是有极深的怨毒,说话间面目扭曲,手上抓得死紧,苏蕴明被她勒得呼吸困难,朱桃刚叫了声“娘娘”,被她一把挥开。
      “举哀”声和哭声都被压了下去,奄奄一息的宫人们噤若寒蝉,猗兰殿内只剩下成妃嘶哑的叫声在回荡:“为什么不看我……明明我们长得如此相像……为什么?”
      苏蕴明喘不上气,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大约捕捉到她的心结,勉强出声道:“像有什么用?冯京马凉,孔子阳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成妃被她说中心事,手一抖,苏蕴明趁机挣脱,狼狈地爬起身,双腿血脉不通,差点又摔回去,一名小太监从旁扶住了她。
      成妃举目四顾,目光所及的宫人都焕发出精神,飞速地向后退开,很快在她身周留出一片空场,连朱桃也被拖走。
      人都移开了,大行皇帝的梓宫清晰地出现在成妃的正前方,她一眼望住,目光渐渐化为茫然,蓦地扑到梓宫上哀哀哭嚎:“皇上,你睁开眼看一看我,我才是陪你到最后的人!我还给你生了儿子,我们的儿子——”
      “砰!”紧闭的殿门骤然被撞开,苏蕴明回头,出现在殿门外的正是成妃刚刚提过的龙子——魏王陈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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