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里棠生》二一九

1、第一节

　　19岁的生日，一句话来形容：不怀期待的等来，五雷轰顶的碾过。

　　小小的房间里，此刻只剩锦棠一个人，驼着背呆坐在书桌前。空气安静的仿若凝固，她轻轻推了推眼镜，未曾察觉一行清泪流星般滑落，紧接着两行，三行…… 转眼间，她成了个泪人儿。

　　“妈妈本来不想和你说这件事，但是……但是这几天你和爸爸变本加厉，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这个生日没过好妈妈对不起你哈。” “你们都怎么想的啊，简直狼心狗肺！”这几句看似矛盾的话语此时此刻一遍遍盘旋在锦棠的脑海里，终是汇成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爸爸早在两年前，没错，就是在她还在读高二的时候，又欠下了两百万的债务。

　　她的心突然狠狠的一揪，生疼。

　　他们俩可真是好演员，整整瞒了她两年，瞒的她像个快乐的傻子一样，热烈的，任性的，专注的过完了她的高中时代。

　　妈妈一次次的将那个沉默又冷酷的男人从牢犯的边缘拉了回来，用她的辛酸和隐忍。她说是为了锦棠，锦棠却觉得受不住。想到这儿，她的心猛地又抽搐了一下，嘴角咸咸的。

　　“又”，没错，是又欠债了。并且这一次的债务，比之前的两次加起来都要多。

　　为了她，阿静在她还在上初中时便开始替锦生还债，直到现在还了差不多有三百多万的债务了，还到她心力交瘁；还到锦棠一听到彩票就像做了世上最可怕的噩梦；还到他们天命之年，只有一套在城郊没装修的房子。

　　阿静说，本来她可以带着锦棠过着富裕的生活，满足她的一切吃穿用的需求，只因那年年幼的她对阿静说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阿静离婚的主意。
　　后来锦棠曾反复向她提出疑惑，那时她年纪尚小，并不懂世事，阿静怎能凭她一己之词就改变了这么大的一个决定？阿静苦笑，锦棠已经不敢看她泪流满面，饱经风霜的脸。

　　为了她。

　　总是为了她，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她，包括为了她，活着。锦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深深的自责与愧疚感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只觉得这辈子再怎么拼命努力，做牛做马也不及阿静对她的半分牺牲。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钟廷恩那个笨蛋，还欠他的一百元钱到现在也没有还清，而他们却两年没有联系了。她想，现在的他应该已经对她没有任何感觉了，连恨也没有了。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包括他们在彼此心里刻下的深深的疤痕。
　　她轻叹了口气，起身，却觉得一阵头晕。

　　客厅灯光昏暗，母亲在里屋已经疲惫的睡下了，她踮起脚尖来到餐桌前，坐下，准备收拾残局。望着已经风干了的可乐鸡翅，她的心隐隐作痛。阿静为了她的这顿生日午餐，起了个大早去买了了个八寸的巧克力生日蛋糕，又在厨房忙活了一上午。

　　他们家的客厅与厨房是连通的，中间没有隔门。中午她坐到餐桌前，见桌上竟有一个生日蛋糕，恍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陆续上了几道菜，她也没有先动筷，只是低着头尴尬的刷着手机。
　　没错，就在今天中午，她与阿静的关系还如此的僵化，那时的她对家庭状况的真面目一无所知，那时的她还在埋怨阿静近日下班回家后的乱发脾气，她很不能理解，为何阿静从不能静下心来与她好好地交谈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倒是锦生显得自在些，她也只能与他简单交流了。

　　“我可以开动了吗？”锦棠问锦生。看着厨房里还在忙碌的阿静，锦棠明显提高了说话音量，示意她还是先放下剩下的几道菜，和他们一起吃饭，毕竟只有三个人，阿静却做出了年夜饭的架势。锦棠不禁有些发憷。

　　失望的是，她没有等到阿静的回答，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毕竟，她们俩之间已经有近一周的时间没有心平气和的说过一句话。唯一的交流也是用吵架的方式进行的。

　　锦棠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不喜欢遮遮掩掩，心事也很少。可是自从她大一上学期结束飞回南园以来，阿静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每天下班回家仅有的见面机会对自己也是满腹牢骚，爱答不理，锦棠难过之余，也跟她赌气，所幸不理她，就算是上班辛苦也不至于如此冷落自己吧。

　　餐桌上，锦生自然而然的回答了一句：“可以，吃吧。”

　　锦棠小心翼翼的扭过头望了阿静一眼，见她还是板着一张脸忙里忙外，便埋头吃了起来，阿静做了她平生最爱的可乐鸡翅。锦生也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过来帮我把烤箱整一下。”阿静急促的唤道锦生。

　　“哎呀，整那玩意儿有啥用，先过来吃吧。”

　　锦棠有些坐立不安。

　　“快点！”锦棠听出了阿静的话语里夹杂着丝丝忍耐，那忍耐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喷涌而出，她再了解不过。

　　“你这是干啥啊，告诉你先别弄……”还没等锦生的话说完，一个做饭用的铁铲离弦般横飞了过来，“砰”的一声脆响，砸在了我和锦生之间的地板上。锦生一下子站起了身，瞳孔里满是愤怒，身板僵硬，仿佛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而此时阿静正风一般的从厨房赶往战场。

　　锦棠心里的恐惧也随之达到了极点，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对锦生说：“拜托爸爸，别这样，求你了。”她有些不知所以。

　　锦生的脾气她了解，除了孩子，没有可以镇住他的，而阿静更是不可能妥协，所以此刻她能做的只有用可怜的口吻祈求锦生做出退让，十几年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家庭生活教会了她生存的法则。哀求，如条件反射。

　　锦生听到了她弱弱的请求，语气明显放缓了些：“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你这是干什么？”

　　“你还知道！我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早晨，连帮我一下都不愿意，直接就坐下来吃上了？你们俩真行啊，好像我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欠你们的!”阿静吼道，一句话说给了两个人听。

　　锦棠听出了阿静语气里的颤抖，她知道，这次阿静哭了。
　　阿静不常哭的，或者说，不常在她面前哭的。那一刻，她真的好心疼。

　　她想说其实她一直想和阿静好好谈谈；其实她本想在看到生日蛋糕的刹那间上前搂住她的腰对她说声“谢谢老妈！”；其实她本想告诉她不用忙了快坐下来和她一起吃可乐鸡翅；其实她本想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一声“我爱你。”

　　只是，一切的难以言语终是化为了一句小到连她自己也听不见的“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的生日怎样用心准备了一个上午，全被你们俩给破坏了！你根本就不在乎，是吧!”阿静的眼角有泪涌出。

　　锦棠的嘴唇轻颤，眼泪早已止不住的留下来。

　　“这个家真是没法儿待了！”锦生拉起椅子上的衣服，转身走出家门。“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客厅里，锦棠低着头，阿静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用一双朦胧的泪眼。

　　许久，锦棠微微抬了一点头，轻轻对阿静说了一句：“我错了妈妈，请你原谅。”随后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抱起床上的毛绒白熊，瘫在椅子上久久缓不过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阿静走进了锦棠的房间，拖着红肿的双眼说了句：“我想和你谈谈。”

　　锦棠终于听到了这句她梦寐以求的话，只是她的心情却沉重无比，早知如此，她应该早一点向阿静示弱，这句话本应先从她的嘴里说出啊。

　　“其实，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嗯……算起来有两年了吧。”阿静此刻平静了许多，“你上高二那年，你爸跟我说他在外面又欠下了两百万的债务，”

　　听到这里，锦棠的心猛地一沉，后面阿静又说了些什么她全都听不清了。

　　“高利贷曾经一度找上门来，只是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决定一起瞒着你，包括你的姥姥，舅舅这些人。当时你爸跟我说他已经不想活了，”

　　锦棠的表情变得痛苦万分，眼泪挡住了视线。

　　“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救他，为了你。”

　　又是“为了你”三个字。

　　十几年来，“债务”，“彩票”，“又”这些敏感的字眼让锦棠渐渐不再想走近锦生这个男人的内心。

　　可他终究是她的爸爸。

　　无论她和阿静怎样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他，劝警他，他却好似从未听进去一般，一次又一次冒险，犯错，等着他的亲人为他收拾所有肮脏的烂摊子。

　　而“为了你”这三个字，却让锦棠一次又一次的长大，哪怕是哭着爬着挣扎着在泪水中长大。
　　她真的好想快些长成大人，挣数不清的钱给阿静花，给她买像样的护肤品而不是十块钱的地摊货，给她买品牌的包包而不是高仿品，给她一个属于自己的假期而不是为了还债为了供她上学日以继夜的上班。

　　她望向阿静的眼睛，努力调整情绪，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那你这次是怎么还清这么多债务的？”

　　阿静顿了顿，缓缓说道：“向你大舅家借了十多万，他们家也没有钱，怡子都没钱上课外班，可妈妈一出事他们就把这几年唯一攒的不多的积蓄借给妈妈了……”阿静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

　　“你姥姥也把攒着看病的钱都拿出来给妈妈用了。”阿静抬起头看锦棠，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这些钱妈妈都是要还的，连本带息的，一分不差的还完，大舅那边妈妈现在已经还了三万了。”

　　“可是……这些钱加起来也远远不够啊？”锦棠总觉得阿静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她，这令她感到更加的不安。

　　“咱们原来市中心的那套房子，卖掉了。”阿静盯着锦棠的眼睛缓缓说出。

　　锦棠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她还清楚地记得高中那段时间，姥姥来他们家给在校的锦棠做晚饭送过去，周末又得舟车劳顿返回她在城郊的住所。那时锦棠特别心疼姥姥，经常问阿静为什么不把姥姥接到他们家原来那套市中心的房子去住，那套房子不仅比姥姥现在的住所大，而且离锦棠的高中也近。

　　阿静只说那房子租出去了。可锦棠一直惦记着那套房子，那房子里有她从出生起到十五岁初中毕业全部的回忆，那房子里住着的是她的童年，那房子是她在南园这个小镇唯一的家。

　　现在想想，那房子原来早已不复存在。曾经的那些假设也好，请求也罢，现在看来，满目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