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神明(一) ...
-
秋高气爽,万里乌云。
实在是个自杀的好日子。
艾英俊穿了身最喜欢的白t短裤,湿漉漉的进了电梯。
地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有黑色的大大小小的鞋印。挤在电梯的人像紧挨着的沙丁鱼罐头,有人端着手机;有人看着壁上的液晶广告,底气十足的男音说火锅城开业大酬宾,全场五折,酒水免费;有一个小孩在哭闹。
没有人看他一眼。
要是我突然大喊一声:我要去楼顶自杀啦!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哈哈,肯定是会被吓一跳吧?他在心里恶趣味的构建了那么一副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身边的大叔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直到走出电梯,他也没有说一个字。
谁会做一个怪胎呢,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东西,又不是日漫里的主角,可以把心里想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喊出来,什么“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我要当火影”。再说了,哪怕是日漫,也只有主角会这么做吧?那些大言不惭信誓旦旦的,要么是立了flag下一集就要领便当的配角,要么就是要被主角放个大绝灭掉的坏蛋。
唉,其实真要说,如果自己能长得真像名字一样,说些这样搞怪的话也不是不行,大家还会露出笑容,说:真是个有趣的男人啊。
可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嘛,不算多看好,所以每次进新班级,老师拿着点名册叫到自己名字,所有人都会好奇地齐刷刷看过来,然后失望的转过脸去。稍微张扬一点,大家只会瞥一眼,心里想:真是丑人多作怪啊。
说到底,套用金木君那句话,大概就是世上的一切不开心都源自于当事人的自卑吧。
所以他只是跟着大家一样安安静静的进电梯,坐电梯,出电梯,然后一个人来到了楼顶。
这里没有人了,真好。
他脱掉鞋子,赤着脚走在粗糙的水泥上,闭上眼,想象自己走在电视里阳光灿烂的沙滩上,然后小跑起来,女主角在身后笑得像朵梵高的向日葵追赶自己。
“我要死掉啦!”他双手聚拢在嘴边,对着灰色的天空呼喊。
声音被风卷起,旋转着在雨中飘散。
没劲。
他走到栏杆边,向下看过去。
真高啊,原来28层这么高的吗?真不知道住这里的人是怎么想的,这样的雨天呼呼地刮着风,总会想这栋楼会不会被吹断吧?怎么睡得着呢?站在阳台边向外看,也会忍不住想象着眼镜手机突然掉下去,在空中飘啊飘,最后粉身碎骨的落在地上吧?
他杞人忧天地为这里的住户想着。
他慢慢爬上了栏杆,赤着脚踩在上面,想起小时候看电视上的芭蕾舞,男人女人都不害羞的露出白色胖次,踮着脚尖在地上转圈,转啊转,转的他眼都晕了。那支舞是讲一个小女孩,某天得到一个胡桃夹子,在夜晚变成了一位王子,带着他到了一个神奇地方的故事。那之后他买了好多夹子,塑料的木头的,却没有出现一个塑料王子木头王子带他逃离这个世界。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胡桃夹子原来不是夹子,是个木偶。真可恶,那为什么不叫白马不叫波斯,非得叫个夹子呢!
不过他也没有再去买一个塑料人偶或者木头人偶,因为他知道那个故事是骗人的了。
他看了眼脚下,绿油油的草地方方正正,旁边是一丛灌木。秋天了,没有一朵花的影子。
唉,真高啊,真吓人。
他带上耳机,里面传来深瀬慧澄澈的声音。
“さようなら”他回头看了眼。
乌云漫天的盖在头上,远远望过去,他小小的身子淹没在了这片灰色的钢铁森林中。
谁来救救我......
他踮起脚尖。
一阵风卷着他落了下去。
......
他落在了一张网里。
那张网在17楼,从一扇飘窗里伸出来,另一头是一个少年。
少年看着网里的他,张张嘴,轻轻发出一个单薄的字节:“阿。”
像是冬天对着冰冷的玻璃哈了口气。
艾英俊躺在网里,静静地像渔夫网里的猎物,也轻轻张张嘴:“阿。”
“黑色的。”少年说。
他夹紧腿。
“你是鱼吗?”少年问。
“不是。”他回答。
“可惜。”少年说。
收网,他落在地上,站在一边等着少年问他:你为什么要跳楼?
少年却重新把网伸出窗外。
他直愣愣搁那儿站了半天,见少年没搭理他的意思,忍不住问:“你在干嘛?”
“你是瞎子?”少年转过头反问。
他这时注意到少年坐在一张轮椅上,窗外的雨幕勾勒着他的侧影。
“拿着渔网自然是在捕鱼。”少年转回头继续看着雨空,虔诚的像老人与海里的渔夫。
“在17楼的窗外?”他又忍不住问。
“你家鱼塘?”少年不满地又转回头,看他的眼神里写着大大的“你是白痴吗”四字,“小声点。”
“......”他实在好奇,走到少年身边,一起向着天上看,“等鱼从天上掉下来?”
少年懒得理他。
“天上怎么会掉鱼?”他锲而不舍,这太奇怪了。
“天上可以掉林妹妹,也可以掉个你,为什么不能掉鱼呢?”少年一本正经,仿佛他才是那个没有基本常识的人。
“可是天上怎么会有鱼?”他问。
“你是白痴吗?”少年终于把眼睛里的字嚼烂在了嘴里,“我问你,哪里有鱼?”
“水里。”他老实回答。
“那云是什么?”
“水......”
“那云里为什么不能有鱼?”少年的表情像是自己在给一个幼儿园倒数第一名讲莱布尼兹公式,“那现在下雨了,为什么就不能下鱼呢?”
“对哦。”他眨眨眼睛,心想大概是在拿自己寻开心,索性顺着他的话问,“那云里都有什么鱼呢?”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网到过。”少年仰着脸,几滴在窗棂上溅开的雨水落在他的睫毛上,晶莹剔透,“不过最好是鲫鱼,鲫鱼汤最好了......”
“啊对!快快快,你帮我拿着网!”少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网往他手里一塞,推着轮椅急匆匆向外去,“汤都沸了,就等着鱼了。”
他趴在窗边,两手撑着网。天空中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滚过来,又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滚过去。
他想起言叶之庭里也是这样的雨天,秋月孝雄站在楼道里哭泣,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一点也不喜欢你,老师赤着脚从阶梯上奔过来,义无反顾地撞进他的怀里。他们在雨幕的一隅中相拥,雨水落在叶子上散开。
“啪嗒”
一条鲫鱼落在网里,震开绿色绳线上的雨珠,散成一片白雾。
“阿......”他又是惊吓又是惊喜地叫了声,连忙收回网。鱼在网里欢快的扑腾,他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听见门外传来那个少年的声音。
“鱼先生来了吗”
他抱着鱼跑到厨房,怀里满是鲜活的腥气,少年系着围裙,正在往一锅汤里放调料。
“你能帮鱼先生早登极乐吗?”少年问。
说得真委婉。他连连摇头。
“唉。”少年叹了口气,把鱼放在砧板上,又细心地在它头下垫了块布做枕头,尽可能让它走的舒服些。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念叨,“鱼先生,你看,外面下这么大雨,您要落下去,怕不是也要被淹死,横竖是个死,何苦死在那冰冷的雨水里,还不如先在这锅里泡个热澡,再......”
那鱼听他叽叽歪歪半天,翻了个身,一鳍撑着脑袋,一鳍对着自己白花花的肚子拍了拍:“你他娘的干哈呢这是?哪来这么多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赶紧给老子一个痛快!”
“唉,话是这么说,只是君子远庖厨,这......”少年腆着脸递了把刀过去,“这要不铁汁您自己收拾下吧......”
那鱼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向着刀上一滚,叹口气:“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半小时后,艾英俊和少年一人捧着碗奶白色的鲫鱼汤,一个坐在飘窗上,一个坐在轮椅上,对着窗外的雨幕。热气氤氲在他们的脸上,让他想象着叶芝坐在冬日的火炉旁写下当你老了的光景。
“真好喝啊。”少年满足的叹了口气。
“是啊。”他捧着碗,淋湿的衣服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冰冷的雨水散发着温暖的味道,仿佛是场梦境。
没准我已经进了天堂,再稀奇古怪的事也没啥吧?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掉下来吗?”他靠在窗子上。
“仙女下凡?”少年一只手支在轮椅上,撑着下巴轻轻笑起来,像某个夏日你在堆满课本的窗边发呆,外面踩着阳光绿叶惊鸿一瞥的男孩。
“女装大仙?”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少年成竹在胸的点点头,“你想变成一只鸟,对吧?”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根据什么奇葩逻辑得出这种所谓的唯一可能——福尔摩斯基本演绎法吗,可是你排除的所有可能就只是仙女下凡这一种咯——不过猜对了。”他忍不住吐槽。
少年斜靠在轮椅里,皮肤白的像是全身朦胧着一层微微的白光。他穿着件深蓝色的T恤,袖口露出里面白色的一层,下面是件枣红色的长裤,洗的旧了,还沾着斑斑点点的黑渍,脚上是双鹅黄色的匡威帆布鞋,腰上系着件墨绿色的外套。
他像是想把彩虹穿在身上。
不知为何,艾英俊坐在这个五颜六色的少年身旁,莫名的安心,像是坐在春天林间的草地上,那只毛茸茸的熊拎了把轮椅静静地呆在一边,不时说些满是槽点的奇怪话语。
“这样的天气可不是变鸟的好时候。”少年说。
“那请问什么天气才适合变成鸟呢?”
喂喂天气应该不算是这个问题的关键吧!
“什么天气都好,别下雨就行。”少年说。
“原因肯定不是因为雨水会粘在小鸟羽毛上造成重量过大体能消耗变大这种很科学的原因吧?”艾英俊吐槽怒气值开始飙升。
“肯定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啊。”少年理所当然的答道。
“所以是”
莫名其妙的原因?大兄弟你这样弃科学于不顾是要效仿中世纪女巫吗?会被烧死的啊喂!
不过说起来鲫鱼都进了独立团还什么科学不科学啊?科学已死迷信当立?
“会被吃掉哦。”
少年伸手搭着飘窗,似乎是想爬上去。艾英俊虽然打小文化程度不高成绩永远踩着及格线,但也是深受五讲四美三热爱熏陶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赶紧凑上去试图帮一把手。
少年倒是不客气,两手径直环上了他的脖子,顺势一个翻身就躺进了他的怀里,像条蛇似的软软黏着:“抱我的腰。”
不去耽美剧里找个弱受的角色真是可惜了你这一副天生弱气。艾英俊暗自腹诽。
然而怀中玉体温软,两手间腰肢盈盈一握,鼻间一股影影绰绰的香草气味......
打住!我可不是什么霸道王爷怀抱娇柔妃!艾英俊深吸口气,排除心中旖旎春念。
然而自打出娘胎起,莫说是人,便是连只公猫也未曾抱过,此时被个少年这么贴在怀里,胸口那只耄耋之年垂垂老矣的老鹿又撑起拐杖一步三摇地爬起来试图撞上一撞他那并不结实的胸口,这可实在可谓是羞煞老夫了。
“妈,孩子大了,放开怀抱让我远航吧!”少年在他怀里嘟囔。
“呃......别忘了带上你快乐和智慧的桨......”艾英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松开了手。
少年匐着身子趴在窗台上,伸出一只手探进雨帘:“来,拉着。”
“拉什么?”
不会是要拉住命运一线牵然后珍惜这份缘吧?
“雨丝。”少年拉过来一根细细的透明的线,放进艾美丽的手里,触感冰凉。
“你拽一拽看看?”少年望向天空中的乌云,像在期待什么。
艾英俊轻轻一拽那根“雨丝”,顺着少年的目光向天空看去。
乌云翻滚,一声巨大的雷鸣轰然炸响,电光闪过,一只巨大的龙头从云层中探出来,瞪着大眼睛愤怒的左看看,右看看。
“快松手快松手!”少年一缩头,躲进了窗后。
艾英俊张着嘴,彻底傻掉了。十数年被唯物主义构筑的世界观轰然崩塌,他看着手中的“雨丝”,赫然连着那龙头的鼻子。
龙须?
所以说,奥特曼也是存在的咯?飞天小女警正在美国和坏蛋打着架咯?自己明天是不是应该找条河丢把斧子下去等河神抱着个女朋友和妈问我先救哪个然后我等上半个小时他手酸了再告诉他“累了你自然就会放下”?
少年一巴掌拍掉他手里的“雨丝”,把他拉进窗里。那龙头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罪魁祸首,气的“嗷呜嗷呜”吼了几嗓子,钻回云里,不见了。
“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呀!”少年躺在飘窗上笑得打滚,“每次闲着无聊揪他胡须他都这样,蠢萌蠢萌的气呼呼,好玩死了。”
哦,好笑,好笑,真好笑,嘿,嘿嘿,嘿嘿嘿。这样你满意吗?
“所以说啊,下雨天变鸟最不好了。”少年笑够了,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地作了结论,“你看那些鸟都知道,你怎么连笨鸟都不如呢?”
呵,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先飞吧。
“咚咚咚”
传来了敲门声。
“你家里人回来了。”艾英俊还沉浸在世界观崩塌中的漫天灰尘残垣断壁中,机械呆滞地问,“我去帮你开门吗,我会说我是新世纪男装田螺姑娘因为你把我从菜市场大妈手中解救出来所以拎着条鲫鱼过来报答你救命之恩的,这种理由我想在你的家人面前一定也是行得通的吧......”
“谁说是我家人了?”少年对艾英俊这种固化的思维痛心疾首,“就不能是□□的?就不能是爷爷在山里种茶的善良姑娘?就不能是带着电动玩具的修水管大叔?”
“哦,确实,你懂的还挺多。”艾英俊的脑袋点的像招财猫的爪子,“那到底是谁?”
“你问我我问谁?”少年侧耳去听,门外似乎在喊“贾君鹏快开门”。
“你叫贾君鹏?”艾英俊问。
“啥贾君鹏是谁?”少年低头思考了阵,得出结论,“可能是这家的主人回来了,贾君鹏应该是他们儿子,我刚才在门外看见个小孩儿出去了应该就是他。”
“哦。”艾英俊目光呆滞,“这不是你家吗?”
“不是呀。”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我什么时候说这是我家了。”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少年叹气,从轮椅里站起身,爬上了飘窗,“我看那小孩儿出来门没关,怕进贼,就进来帮他们看看家。”
话说,你这就算是贼了吧啊喂!!!
等等......
“你的腿......”艾英俊目瞪狗呆。
“腿?我的腿怎么了吗?”少年看他的眼神仿佛面前站着个小头版ET,“谁规定坐轮椅的就一定是腿有问题?”
“哦对,不过这轮椅也不是我的就是了。”他补充道。
“确实。”艾英俊呆滞。
防盗门上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唉,我觉得你真应该多坐坐轮椅才是,不然你这聪明的智商啥时候能占领高地啊?”少年伸出一只手,“还不快溜?等人家把你当贼抓,你觉得你说你是想变成鸟然后飞进来了这种封建迷信的说辞会有人信?”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不可信的封建迷信啊喂!
然而那只手白晃晃的杵在面前,骨节分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怎么溜?变成鸟飞走?”艾英俊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飘散,袒露天空湛蓝的里子,一弯彩虹横挂天际。
“怎么可能!都说了是封建迷信!”少年恨铁不成钢,仍是紧握着他的手,向着窗外轻轻跃起,“快来!”
艾英俊看着少年翩然回首的脸,想起幼时躺在外婆家的麦田里,夏日夜空中星河璀璨的光景,任由他牵着,从17楼的飘窗中跳进暴雨初霁的秋日晴空。
没来由的,他想起句诗,有点文不对题。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你是谁?”艾英俊奔跑在距离地面8844.44米的彩虹之上,有78.96个28楼那样高,空气中是雨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名字记不起来了。”少年回过头,背后是灿烂的云海,“要叫的话,可以姑且叫我——”
“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