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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复仇 ...

  •   春节前后的S市是冷落的。平日,大量的年轻人漂泊在这里。过年时,有条件的——就是说,公司放假而有钱的——就会赶上火车,回到家乡。而无条件的,就只好留在S市。在三十、初一、初二这几天,它们象征性地出来逛街,为自己营造一点节日的享受。而其他时候,它们比平时还要懒散和淡漠,即:不大上街,也不大做别的娱乐。有的人,甚至不为租住的房屋外面贴上春联。在这样的节日还要工作,是格外让人不开心的。工作的人们,脸上的死气也就格外多一些。这样的气氛,加上连日里阴沉沉的天,生发出一种连“节日大放送”的条幅都不能挽救的凄凉冷落。

      这种冷落纯粹是一种氛围,不论街上的行人是多少少,都没法改变这一点。何况他们个个都裹紧外衣,拉高围巾,力图把自己套进套里,不仅是抵御寒冷,也指望着别人别来打扰他呢?每年这段时间S市都笼罩在这样的气氛里,其中以海滨、大河入海之处最盛。

      S市地处北方,蜿蜒的大河在市内结冰。入海口处,虽未全部冻上,然而也已经封港。平日船只来往不绝的港口,此时只寂寞地泊着几只在这冬眠的中号轮船,浮冰遍布在近海之处。

      本年亦是如此,荒疏的氛围笼罩着这一区域,天空仿佛是一个大网。这时形势完全逆转了过来,反而是被现代都市抛弃的鬼原更有人情味一些,妇女穿着新制的袄子,仍旧坐在对门侃大山。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样的时候扒手反而很多。路上人是少了,然而大家裹在厚厚的武装里,把帽子往下拉,恨不得遮住眉毛才罢休;围巾向上提,要鼻子呼吸着里面温暖的空气。而脖子又缩着,头又尽力地往胸里含,眼睛又只向下瞟着地面。如果有戴眼镜的,这样的武装之下,镜片起雾是在所难免的,此时整个世界真成为一个烟水迷蒙的国度了。而不幸近几年来眼镜大军正在增多。既然人人都不便看路,那么撞到别人、或者是被别人撞到,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幸而这一套防具足够厚实,并不会有什么痛感。寒冷也增加了相互的宽容,事情不大,彼此都不想在外面耽搁。其实回到出租屋虽然温暖,但那里也并不比外面更值得喜爱,然而到底想有个地方去、有个目标摆在前面。于是只是含着胸,互相微微点点头,这一对茫茫天下中巧遇的人就轻易抛却了彼此的缘分,错开肩膀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这样的情形,为小偷不知提供了多少便利。当然也并非人人都是这样地在街上走,然而机灵的偷儿只挑这样的人去撞。除此之外,上了年纪的老人,它们也是不去撞的。此举并非出于什么人道主义精神,只是担忧一山更比一山高,摊上什么麻烦事情罢了。因此,他们一双眼睛在保暖物的缝隙里滴溜溜地转,选定目标,一撞之下,撞走你的钱包,在朝你微微地一点头,自若地就走了。

      不过近年对他们来说也有一种新的挑战,那就是,用手机虚拟支付的人多了,而身上带现金的人少了。然而无论如何,不论是偷、是行人,冬日S市宽阔的路面上,撞人的人是很多的。

      这天下午,荒疏的街道上,就有一位老板,竟然被撞了三次之多。

      他目前的处所是一个高档小区,反而比其他地方多一些“人情味”似的。聚集在S市港口的大公司的中高层们,互相之间即使不算熟络,也有一种特殊的联系。这位老板一走到院门,就碰到一个人,不意间跟他打招呼:“王总?最近怎么样了?”

      老板含混地答应了一声,就挤过去。“最近怎么样了”?——这话里有什么隐藏的机锋?他叫自己王总,那么是认识自己咯?或许只是知道姓氏……他已知道那件事情和自己的联系了吗?想来未必吧。这个小区里,姓王而被称为王总的也并不少……然而若是知道了呢?或者若是有一些联想呢?该不会把消息卖给媒体吧?虽然自己这里已经吩咐打点好了,但保不住有什么变数!“最近怎么样了?”这虽然是一句寻常的问候语,但这时候说出来,怕是隐含着什么意思吧!啊呀,这些小小的中层管理,是会为了一点事情就出卖他们这些老板的!这些从底下挤上来的人,上流社会里的老鼠!说到底,他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人人都这样玩吗?他们这些精英做出了多少贡献,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下贱的小姑娘否认这一切?说到底……

      然而又有一个人招呼一声:“出去吗?这样冷的时候?”

      “嗯……出去散心。”

      “是啊,今年,实在是不景气!”

      “上上下下的人,就没人体谅我们的苦处……”

      “物业今年也很不负责啦,来问候来修理,都很不及时!”

      “我们家那个今年倒是一直在国外……过年也要奔波,真是鞠躬尽瘁了!”

      “哎呀,比起关心男人,也要想想自己的职业规划啊!熬了这么几年,也该……”

      众人零散地说着话,其实并不关心别人在说什么。就从这样的语音的流里,老板突破了纠缠,走到了街道上,高档小区的院墙和绿植,逐渐被抛到了后面。这时他才感到一阵愉悦,粗大的鼻孔吸进凛冽的空气,而厚嘴唇长长地吐出一股白气来。他的思维在寒冷中重建了,一切不愉悦都被抛诸脑后。他感到自己已经突破了落网,然而并没有抬头看到那张笼罩在他头顶的灰色的大网。行人的到来惊起了留鸟,他们盘旋鸣叫。

      渐渐地走过了街角,他离海边近了。一座跨河的大桥已经看得见。而此时忽在无意之中,听到一声清脆的笑!倏忽一声,杳然而逝。

      老板觉得这声音像女人,仔细一想,又觉得像女孩。他多年的经验为他增添了于此道上的分辨能力。这时忽然有人把他一撞,老板趔趄了一下,一个矮个子、裹得像一只蛹的男人走了过去。他想大骂,却觉得有什么压在心头,沉甸甸。

      经过这一撞,老板再回想时,却觉得那笑声耳熟了,熟悉得他背上欲起鸡皮疙瘩。难道这不是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吗?那个忘恩负义的孩子,自己把她养大,给她天大的恩惠,给她一个底层的小女孩绝对得不到的一切,她却拿那样的结果来报复自己!

      然而实际想一想,绝不可能是那个孩子。他知道,她现在比自己生活得要尴尬得多,也是在各地辗转躲藏,躲避那些穷根究底的眼光。她想报复,想得美!但想起那么孩子,毕竟让人不快。老板正欲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挥出,却又被人撞了一下。这下轻得多,也快得多。对方朝他点点头,就一下消失了。老板这时想起了扒手的出没,于是赶紧检查一下自己的口袋。正确认了身份证仍在身上、其他东西也没有少时,耳畔却又响起一声笑。

      笑声飘荡在寒冷的河面上。这条大河,从西北的高山发源时,看到的是纯洁的风光,牦牛在雪原上徘徊,天空澄澈得像镜子,因此它发出欢快的笑声。然而到了末了,她流过的却是S市这样的城市,因此中年发出的只是一些低沉的幽咽、不平的声音。此刻河流并没有说话,但凛冽的、讥讽的笑声飘在宽阔的河面上,和那些河水凝成的寒冰一同震荡着。

      笑声穿过老板的耳膜,仿佛通过一种神秘的通道,抓住了他的心。他一下从两次撞击中抽离出来,思维被钉在那声笑上:那是什么在笑,是什么妖怪的声音吗?不!那分明是一个男孩的笑声!怎么会听错呢,怎么会将其错认为女性?想必是因为接触的男孩较少的原因……

      他正沉浸在一些遐想中,又有人撞了他第三次。说是撞,其实只是轻轻地一碰。从后面,用肩膀。而且也并没有人从他旁边走过,想必是撞人者仍停留在原地的缘故。老板一回头,看见的是那个包裹得像蚕蛹一样的人。在灰色的羽绒服里,他的脸都被遮在帽子下面。比起老板这样高大的成年男人,那人要矮了一头。

      “你撞我三次了,是不是?你故意的?说啊?”

      “你不要生气……”那个人一开口,就让老板颤了一颤,这声音轻而冷,如同高山的冰雪,在太阳底下闪光,一下就把他的魂勾了去。这正是先前那个笑声的主人。接下来,老板更激动了,因为那人慢慢地掀开了自己的帽子。

      灰色的羽绒服的帽子下,是一张娇嫩的面孔。少年有着清澈如同动物的眼睛,秀丽的面孔,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黑发柔顺地贴在他的脸旁。他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眼光停留在了王老板脸上。

      老板的心,一下就被勾起来了。要知道,他为了那个养女闹出来的烂摊子,已经不得不隐忍了大半年。他自然没有什么像样的“娱乐”。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除了自己和少年以外,空旷无人。灰蒙蒙的天笼罩着海滨,留鸟安闲地蹲在路边。

      “你不要生气。”那个少年又说了一次。他直勾勾地盯着老板呆愣愣的样子,又动手剥下了自己的羽绒外套。令老板惊讶的是,在他厚厚的羽绒服下面,穿的却只是一身改良唐装。少年把羽绒服丢在地上,就这样孑然地立在寒天里,清瘦而单薄。

      老板的喘气声变粗了,他已经肆无忌惮地在想象一些画面:“好,好。叔叔不生气。”

      少年笑了,他轻声说道:“我听说,老板,你是一个好人……”

      “那当然。我最喜欢你们这些懂事的孩子……你是谁介绍过来的?”

      “嗯?”少年轻轻偏了偏头,此刻他又像一个真正天真无知的孩子了。

      “我是说,你是谁……”老板突然停住了。这当儿,他忽然没法确定这个男孩的情况。他的心思忽然又飘到另一件事上了:这算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少年?他没法界定,他觉得对方兼具两者的魅力:男孩的清纯,与少年的挺拔。虽然这两者他都喜欢,但一刹那,他还是被这个念头攫住了,仿佛他在大冬天遇见一个衣衫单薄的人,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这也只是一瞬间,下一个瞬间他想到:这个男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是皮条客介绍来的?还是普通的少年?或者是一个脑子不太清醒的人?最后一种选择占了上风,他觉得这是个智力上有问题的孩子。然而这时,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巨大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话锋一转:“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会在这呢?到叔叔家来吧,叔叔有暖和的东西给你吃。”老板俯下身子,肥厚的嘴唇颤抖着,注视清秀的少年让他的脸涨得更红了。血液上涌,他决定:不管这个男孩是什么,他都要成为自己的小玩具。

      少年清澈地笑了:“好啊,叔叔。”

      巨大的天幕如同一张灰色的网。S 市的街道,冷落、萧条。人们低着头,行色匆匆。今天又有多少人遭到扒手的荼毒,不得而知。但扒手在经过海滨、经过那一片乱石滩时,却听到了水面上阵阵的风声如同鬼哭。留鸟一动不动地蹲在街边,绿豆大小的全黑的眼睛盯着他,那样不慌不忙、反而带些冷酷的神色,仿佛他已经是一个幽灵,不再具有人类那种让动物退避的力量。

      一个穿着皮草的老板从他身边经过。那个中年男子是独自一人,却时时看向身边,脸上闪着粗俗的喜色。

      恐惧袭上心头,他打了一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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