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花惑众》跋涉

15、刘璟（下）

　　最快不过少年时。
　　四年的学堂时光如白驹过隙，仿佛只是在那一个夏天，抓住了一只蝉，再回头时，斯人已变模样。
　　刘景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王家的家仆，当然在王家眼里，他是不上道的毛头小子，奈何女儿坚持留他，只得随她去。
　　朝廷下令，要寻大海最黑暗而深沉的一片海域——溃海里的冰川珠。
　　王烛天兴奋地告诉刘景，父亲总算答应带上她一块去溃海，作为她继承两成家业的历练。
　　刘景是单眼皮，骨相极好。俗话说面由心生，他总给人一种凉薄的疏离感。
　　王烛天兴奋着两人的“旅行”，而刘景只是微抬眼眸，浅笑应允。四年一过，他已深沉了许多。
　　他的心思如深渊，令烛天捉摸不透。
　　西洋的商人带着几十本古籍，来到当今圣上面前有理有据介绍了这片大地的精华，也就是冰川珠。传说这冰川珠，是万年一遇火山爆发创造的熔岩，滚滚流淌到溃海的冰川，凝成一颗珠子。此珠极寒极热，极阴极阳，可扭转乾坤，呼风唤雨，改天换日。
　　瞧瞧这都是什么鬼话！
　　刘景躺在甲板上看着星星，还是觉得可笑。若真有此神物，西洋人为何不占为己有，而是昭告天下？无非是借此削弱朝廷战力，玩弄民心罢了。
　　他也成为了这求取冰川珠的众生之一，但他的目地，是借此名震四方，重回刘家。哪怕是一丝的希望，他也想寻到，光宗耀祖地回刘家。
　　因为他才不愿意做王家入赘女婿。
　　他何尝不懂王烛天对他的心意，他只是无暇顾及。年少的耻辱，本是埋下一颗种子，这些年却野蛮生长，一步一步快要吞噬他了。
　　航程比想象的还要久远，王烛天也和刘景一起，在船上度过了两年半。
　　若是寻不到，那么这一切是否还有意义？是否该另寻他路？
　　刘景正焦虑地一口一口嘬着红茶，王烛天门也不敲就冲了进来。
　　“溃海到了！”
　　茶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顷刻之间多年来压在心头的冰山似乎也有了消解的迹象。
　　在海域上兜兜转转的第三个月，海上忽有异动，黑如墨水的溃海之中竟闪烁着莹莹的蓝紫色光，与那西洋人的描述中一模一样。
　　船员视死如归，顶着狂风暴雨，一个接着一个跃入深海，以人为引，勾冰川珠现世。
　　说来倒也奇怪，一颗颗似珠子的点点荧光，竟在手触到的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道巨浪打了过来。
　　是溃海的震怒。
　　年少时说书先生的话突然在刘景的耳畔响起：“你可知溃海为何取一溃字？”
　　“是那里的海水会让皮肤溃烂吗？”
　　“非也，非也。溃海之溃，意为溃败。蛮荒之年，三千水兵，众皆溃散，十人生还。”
　　如此险域，暗流汹涌，狂风骤雨，下水的船员早已无迹可寻，扔渔网的船员也被卷了下去，王烛天见状冲上了甲板，指引船员回船舱。
　　太危险了！一股血气冲上了刘景的脑门，他当即跟着王烛天冲了出去，厉声喝到：“王烛天你给我回来！”
　　“我……我找到了……”气如游丝的声音从悬梯传来。
　　只见那人手握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圆润珠子，闪烁着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诡异光芒。
　　“坚持住！”王烛天不顾刘景的阻止，狂奔过去，猛拽那快要脱力的船员，却在一道巨浪后再也不见了踪影。
　　很多年后，刘景午夜梦回时总会想起，他失去王烛天的那一天，然后感叹一句话本子都是哄小孩的。
　　故事里的主角分别时总能说好多好多话，连反派都能耐心地等待他们互诉衷肠，而现实往往是，来不及道别，哪怕一句再见。
　　风浪逐渐退去，接替了王烛天职位的刘景没日没夜地指挥着船员进行打捞，船员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但看在刘景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卖力的份上，也只敢怒不敢言。
　　刘景很幸运，尸体捞上来了。更幸运的是，尸体上还缠绕着一副人鱼骨头。
　　许是溃海独特的水质和地理环境，尸体除了有些发涨以外，保存得还算完好，因此打捞的船员一下子就认出了王烛天。
　　人鱼骨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珍宝，所有人一瞬间便被吸引了注意，争先恐后想一睹为快。只有刘景一个人，静静地跪在王烛天的前面。
　　“回去吧。”隔了许久，刘景沙哑而木讷地吩咐了一句。
　　“不找冰川珠了吗？”船员虽被海上生活折磨，但寻不到似乎有些心有不甘。
　　“已经找到了。”刘景扬了扬手，似乎手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这颗冰川珠被王烛天紧紧捏在手里，直到死也没有松开。
　　船员们欢呼起来，感叹老板是多么英明，原来费这么大劲打捞一具尸体，是有这么个目的。
　　刘景没有说话。
　　回到北云城时，又是一年之后了。返程意外的顺风顺水，比来时快了许多，船员们都笃定是神奇的冰川珠的作用。
　　刘景没有马上去将冰川珠交给圣上，而是先回了一趟渔村。而刘景怎么也想不到，离开了四年，家没了。
　　满眼晦暗的刘景从邻居那里得知，王家的大少爷，也就是王烛天的大哥，有一天深夜来到他家，以莫须有的罪名，屠了他全家性命。
　　意料之外的，刘景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厉声嚎哭，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眼里只是闪过了一瞬的悲哀，仅仅是一瞬，就又恢复了平日里淡然的模样。
　　邻居们瞠目结舌，些许人道他是悲痛过度，无所谓矣；些许人言他是冷漠至极，无情无义；些许人悟他是参透甚多，再无私欲。
　　第二日，刘景就动身前往朝廷，将冰川珠呈给了圣上。龙颜大悦，特赏刘景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银财宝，至高官位，而他拒绝了官职，收下了金银，折返了渔村。
　　冰川珠已寻到的消息如离弦的箭，霎时间传遍大江南北，刘景返回的一路上都是张灯结彩，红红火火，喜气洋洋，共同庆祝这伟大神珠将给黎民百姓带来的美好明天。而刘景拒绝了路上所有苍生盛情的款待，披麻戴孝地回到了渔村。
　　他把皇帝赏赐的钱财一部分分给了沿途穷苦的人民，一部分用在曾经的家的位置上搭了个茅屋，过上了简朴的生活。每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他静静坐在海边等一轮浩大又火红的圆日从天际诞生，滚滚祥云开路，光华普照大地。直待到那世界蒙上黑色的面纱，沉重又透不过气的时候，他才返回茅屋。
　　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从愚昧中脱离，变得顿悟，却又陷入更深的愚昧。
　　冰川珠带来的福祉并没有持续多久，国家盛极一时，却迅速衰落。瘟疫的盛行和各地的大旱大涝几乎同时降临，整个国家被逐渐笼罩上了白色的阴影，像是白绫从天空中垂下来，引无数人上吊致死。
　　当消息飘到小渔村时，刘景只一笑置之，他总算明白了。冰川珠并非带来幸福的神鸟，自然也不是带来祸害的灾星，它不过是人与天交易的媒介。
　　既然是与天的交易，那么公平性又从何而来，从何说起，从何论定呢？
　　他仅仅是得到冰川珠，就付出了王烛天和家人的惨死——若这两者确实有关系的话，而圣上许愿国泰民安，那么两年后的瘟疫和灾难似乎也不足挂齿了。
　　冰川珠，原来就是用不对等的交易，先给予你最想要的，再夺走你最珍视的。没有赚与亏的分别，只是选择和天道。
　　北云刘家没了。刘景得知这个消息是在瘟疫快要消退的时候。不同于以前的传染病，这次的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究其原因，竟是因为剥夺了太多人的生命，生生断了传染的对象。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北云刘家的最后一个小儿子一命呜呼，家族里年龄最大的男性也不过七八岁，府中几个女人每日以泪洗面，哀嚎命苦。可刘家的衣钵需要有人传承下去，这也是她们几个大字不识的女人唯一的生存方式。
　　于是他们找到了刘景。
　　刘景早年功课做得不少，很快将刘家重振旗鼓，甚至在经济衰败的当下仍大有鼎盛时期的样子。
　　重入族谱的那一天，刘景虔诚地跪在祖先的灵位前，虽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落成一句：我回来了。
　　末了，他书写下自己的名字——刘璟。
　　那一年，刘璟也不过24岁，正值青春年华，上门说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框，刘璟却拒绝了每一个佳人。
　　街坊间流言四起，男人们嗤他是龙阳之好，女人们却道他是忠贞不渝。
　　媒婆让刘璟不胜其烦，刘璟差人在门上贴了一句话：“吾妻王氏，伴我如名。”自此媒人也算了了。
　　事实上，刘璟仍会混迹风月场所，虽然次数不多。对于此，他也并不会加以辩驳，他的目的也确实是消解人的本能。
　　刘璟对于他所言之妻，旁人看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重视——譬如他将缠绕在她妻子身上的人鱼骨赠予了他人，奉献给了事业。那或是王烛天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刘璟前半生被捆绑束缚了太多，而后生又似乎太过随性，却显得飘摇无依了。
　　笑谈此生，刘璟本不想多言，可几罐桃花酿下肚，终有一些孰真孰假的东西从口舌间吐露了出来。
　　“为何去青楼？你们不也去吗？为何独独问询我？那不过是……让我感觉自己活着……”
　　“那么珍贵的器物为什么随便卖，甚至赠予别人？我说啊，一件物品的价值，从来不是珍藏时有的，是它发挥作用时才有的。于我无用的东西，我克扣下来又有何意义呢？钱……钱……花不了那么多的……花不了……”
　　“对王烛天的感情？我不太爱谈感情这个词，总觉得太过高尚了。你知道的，我是个……商人，烛天对我好，我自然也对她好，她走了，我的好付出不了，不曾想成了你们口中的感情。”
　　说书先生漠然，在他的本子上记下：“……悲恸三年，后改名刘璟……”
　　即使写下来的故事真假参半，可总得让后世人有些憧憬。
　　五十年后。
　　“这个故事好悲伤啊，不好听不好听。”幼稚的孩童瞪大了双眼，眼泪汪汪。
　　说书先生淡淡笑道：“我只是个收集故事的人，故事的好坏留给听故事的人评说。”

作者有话说

　　故事好坏，每个人都有心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