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佩河山》明月含章

165、番外篇：终南有梅（1）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冬至郊祭时，看着担任亚献的窦谨，沅姬脑中忽然冒出了这首诗。这个人好看是真好看，凉薄也是真凉薄，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不过她荀沅姬从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既然当初主动选择了他，那便绝不后悔。正如她告诉兄长的话：“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不仅如此，还要走得从容优雅，仪态万方。”
　　自从兄长离开后，窦谨的性子就越发孤僻乖戾，常常一个人枯坐在书房中，焚膏继晷地处理政务。看上去勤勉的无可指摘，但其实只有沅姬知道，那是一种自我虐待和惩罚。依照他的个性，若是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断不会有这样的愧疚和追悔。可那又如何，这些情绪和心思都被他藏得很深很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永远是那个比梁王更要英明神武，更加野心勃勃的新领袖。
　　沅姬承认，他们是同一种人，这也注定了她与窦谨的相处，永远也不会像她一直羡慕的那对伉俪一般。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鹣鲽不羡仙。但那终究是别人的爱情，她心向往之，却绝不模仿。
　　今岁的冬天冷得厉害，一场又一场的雪，将长安城堆砌的苍茫空寂，似梦似真。沅姬怕冷，但仍不忘日日进宫，向小皇帝问安，顺便关怀一下他的起居生活。然后踏着碎玉般的雪，转到椒房殿。那座殿宇中住着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可惜如今只有六岁。
　　小皇后听到她前来的消息，兴奋地像是一只小鸟，刚听到一声“姑母”，转头就被一个又小又软的身躯抱了个满怀。
　　“姑母今日来得好迟，殊儿都等了你好久，等得都睡着了。”繁复华贵的衣物包裹下，小女孩的脸稚嫩可爱，白皙的皮肤上尚有浅浅的绒毛，一双眼睛明亮幽黑，闪烁着不谙世事的懵懂。
　　“殿下如今是皇后，这般孩子气可不好。”沅姬一面这样教导着，一面又忍不住将她抱在了怀中。小小的姑娘，已经美貌初见，可偏偏宫中最不缺的便是美貌。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就被别人选了这样一条看似辉煌无限其实艰难无比的路，这是她的宿命，也是荀家的宿命。
　　“你可想好，殊儿进宫为后，就意味着我荀家再难置身皇权之外，从此不会再有安稳日子。或许是权势滔天，或许是阖族之祸。”沅姬对荀晰说过这番话，殊儿是长兄之女，是他们最近的血亲，入宫便代表了整个颍川荀氏。
　　荀晰近来愈发清瘦，一身直裰穿着身上显得宽大飘逸，神色也多了几分沧桑渺远。听他身边的仆从说，他奉了道门，偶尔会闭关辟谷，偶尔又会服用些丹药。沅姬也曾劝阻过几句，但那些话都像是飘在了空中的烟尘，全然留不下痕迹。
　　阿兄并非追名逐利之人，教导陛下数年，也以持身清正，淡泊名利为人称颂。这次却出乎意料的坚持，想必思虑深远。
　　“从你嫁入窦家那天起，我荀氏就注定无法置身事外。”荀晰的指在棋局上叩了叩，明明是一人执掌的棋局，竟然还厮杀出了一番热闹的场面。“陛下一天天见长，迟早要立后，与其让你那夫君挑挑选选，选出个不中用的后族，还不如我荀氏自己上。”
　　荀晰对窦谨颇有微词，比起梁王的宽仁待下，性情豁达，显亲侯显然更加工于心计，也更加野心勃勃。
　　沅姬也并不避讳这个话题，直言道：“阿兄也不怕我如今是站在窦家这边，而不是荀家。”
　　“你不会……”荀晰注视着自己眼前的棋盘，哂笑，“我的妹妹只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是荀氏还是窦氏，又有什么关系？”
　　沅姬怔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而却也未见多少愉悦之色：“知我者，阿兄也。”
　　眼看着残局焦灼，她忍不住接过白子，漫不经心地一放，抬眸，目光灼灼：“阿兄待陛下之情如此深厚，实在让人感佩。想来若是阿兄有了自己的孩儿，定然宠溺无比了。”
　　寻常的一句话，荀晰却恍惚了半晌，手指有些僵，停在了棋盘的上空，忽然道：“你这一子落得精妙，孤军深入，有时还真需要些勇气。”
　　不远处，几只腊梅悄然开在了冰雪间，香气渺远，携着几分孤清袭来。荀晰久久望着，像是在回答沅姬，又像是回答着其他问题：“答应别人的事情，粉身碎骨也总是要做到的吧。”
　　“姑母，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弟弟呀？”童稚的声音打断了沅姬的回忆，也让她的愁绪延伸到了现实之中。她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殿下为何说这个呢？”
　　“我想要个弟弟陪我一起玩呀。”说起这个，荀殊的小嘴撇了下来，十分不高兴，“陛下不跟我玩，他总说自己要读书……他还说我太贪玩，阿清就不会这般无理取闹。姑母，阿清是谁啊？”
　　阿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偶尔梦中会有那个女子的出现，她总是温柔浅笑着，用端雅的姿态固守着最刚烈的风骨。她明明算不得幸运，活得很艰辛，但她却总能在风霜刀剑里绽放出美丽的花朵，传递着幽袅的香气，就像是那墙角独绽的梅。
　　“陛下会经常提起阿清吗？”沅姬追问。
　　殊儿重重点了几下头，说道：“陛下说若不是阿清不见了，这个后位一定会是她的。他和阿清约定过，要让她做自己的皇后，他会一直等她，她终有一日会回来。”
　　童言无忌，听者却惘然。好像很久很久的记忆被骤然打开，搅扰得内心风急浪涌，难以平复。他们离开京城已经五年，这五年音讯全无，但恐怕记得惦念他们的人，并不是陛下一个。千城易得，人心难测，窦谨的阻力只怕比他想得还要多，还要大。
　　大雪仍在纷纷淋淋地下，风也吹得凛冽，眼前雾气蒙蒙，一时前路难辨。刚出椒房殿，却看到了锦衣玉面的男子，他站在漫天飘散的大雪中，执着伞，笑意浅淡。
　　“夫人，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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