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佩河山》明月含章

164、番外篇：颜如舜华（3）

　　阿羽的主动接近，引来了不少的流言，流言中多是对她趋炎附势的嘲讽，这里面有一起入府的侍妾，也有信陵公主身边的侍女。这些阿羽都是不介意的，因为那个温和善良的女子，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阿羽喜欢读《楚辞》？”她问别人话时，会将温柔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不一定笑，但总会让人觉得舒服熨帖。
　　阿羽赧然，嗫喏了半天才回答：“妾认得的字不多，也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就是依稀觉得这些都是很美的句子，让人会想到很多美好的人和事。”
　　晗君颔首，将掉落的玉兰花瓣放了一片在微微泛黄的书页间：“阿羽是心性纯挚之人，所以才能明白屈子的坚贞与高洁。”她纤长的纸轻轻摩挲在纸上，又道：“如今造纸极费功夫，所以纸价贵比丝帛。但你看，到底比简牍要轻薄方便的多，若是你有功夫，咱们也一起试试做一些。做好了，将自己喜欢的文章抄上去，随时可读。”
　　阿羽听到她的赞扬，眼圈都有些泛红，忙不迭地答允着，又小心将书阖上。
　　她手中所拿，想必就是公主亲手誊抄的东西，那样清秀俊雅的字迹，亦如她本人一般。自那日起，阿羽开始习字，仿佛是入了魔，夙兴夜寐，寒暑不辍。她的侍婢惊奇道：“夫人这般刻苦，可是有什么打算？”就差说她准备去长安国子监读书了。她莞尔，却并不解释。
　　直到有一日，她晨起时写了一首诗，心下觉得满意，便想要捧去给公主看。晨雾稀薄，柳枝依依，花蕾凝露，她走过花园的小径，迎面却碰到了晨练归来的窦慎。她总是怕他，禁不住停了脚步，局促的行了礼后，想要赶紧逃离。
　　“你……”窦慎皱眉，想了许久仍未想到她的姓名，依稀记得是后宅中的人，有许多次都在晗君那里见过，缩在角落中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他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难得多言几句：“这么早，可是又要去找阿罗？”看着阿羽脚步的方向，窦慎笑道，“她还未起身，你等会儿再过去吧。”
　　阿羽讷讷，不知该继续向前，还是原路返回。思忖时，手中的东西却掉落了，小丫头比她机敏，忙上前去捡。这东西羽夫人宝贝的跟什么似的，非得一路亲自拿着，谁都不给碰。如今若是污损了，她又该伤心了。
　　谁知东西已落在了窦慎手中，阻挡不及，那些耗费了阿羽无数心血的成果就这样展开于窦慎眼前。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1”
　　“字写的不错……是写给她的吗？”窦慎慢慢露出一个笑容，看着阿羽的神色变得温和起来。见她有些呆愣，又补了一句：“左右无事，你随本王在花园里走走吧。”
　　他想要多问些阿罗的习惯喜好，又自认为语气十分客气温和，谁知这个纤弱胆小的姑娘听了这句话，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受了炮烙一般地向后弹开，与他拉开了距离，继而拼命摇着头，话说得更不利索了：“恕妾……妾不能答允，公主若是看到了，定……定会不高兴……”
　　原来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将他当成了好色之徒。窦慎无奈苦笑，不但不生气，反而对她多了几分认可。曲意谄媚之人太多，他本以为这个女子刻意亲近阿罗也有趋炎附势之意，但见她作此举动，便知待阿罗情意不假。
　　“你待她倒是比本王还细心。公主远来，十分孤独。你若是能陪在她身边，让她开心，本王定会重赏你。”
　　阿羽怔然，知道自己误会了窦慎，脸愈发红了，头低垂着，像是做错事的孩子。窦慎却已走远，身姿挺拔，步履如风。
　　阿羽其实想说，她并不想要任何赏赐，他们看清了她的情意。公主说过：“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着，以不相爱生也。2”她虽然卑微，但也有自己的骨气和自尊，也在每日都努力地活着，喜欢美好的事物，对未来仍有期待。
　　他们或许会背弃公主，但她不会，永远不会。
　　后来，一直沉默的相随，哪怕已经成了自由之身，哪怕被赐予了梁王之妹的身份，她都没有离开。外人眼里的她那样拘谨沉默，像个影子一般的存在，只有她知道那个女子给过她什么样的温暖。
　　那是她怯懦时的殷殷鼓励，是她退缩时的携手同行，是在最艰难困苦时的坚强支撑。那样好的公主……
　　可她后来终究还是不要她了……
　　满目苍白，天地昏暗，他们说她死于难产，再也救不活了。阿羽木然跪着，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恍恍惚惚，仿佛坠入迷雾，仿佛陷进一场噩梦，她竟是不敢去面对面前的一切。
　　阿羽记得几日前，她还握着自己的手说：“刘钦是君子，会尊重你，疼惜你。你我相伴多年，我亦舍不得，可是总不好耽误你一辈子。有情之人最是难求，你好好珍惜他，莫要让我挂心。”
　　鬼迷心窍般的便答应了，那时的公主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才故意赶走她的吗？她知不知道，刘钦再好，始终排在她后面。如果没有了她，自己又该如何独自面对这个孤独又无情的世界？
　　可惜，她再也不知道了，而自己的身份，竟然无法在哀哀丧乐中放肆哭泣。便让魂魄随她而去吧，她总说知己难求，相守多年，她可有将自己视为知己……
　　“阿羽，你听我说，莫要太过悲伤，大长公主此去是解脱，这是她亲自选择的一条路，你当为她高兴。”刘钦将她揽在怀中，一遍遍说着这样的话。她已经痛到麻木，依稀中见她缓缓走来，她的声音亦如初见：“阿羽，我希望你好好生活，珍惜眼前人……”
　　就因为这句话，阿羽如期出嫁，生儿育女，夫妻相守相爱多年。
　　多年后的一个傍晚，绚丽的晚霞仿佛打翻的胭脂，染透了半边天色，她从远方收到了一封书信。书信上有熟悉的字迹：“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阿羽捧着信，泪流满面，然而唇角却带了笑意，原来她们都可以在彼此不在的地方，过得这样好。这个世上原本就没有谁离不开谁，人需爱自己才能更好的爱别人。

　　1.出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
　　2.出自《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