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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若你羽化成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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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怎么可能·······”秦羽凉嘴唇嗫嚅许久,最终这几字断断续续吐出,声音轻得像溺水之人最后的祷告。
一双黑紫色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瞪大,不知道在瞪什么。
他似乎应该像前世一样歇斯底里地发疯,该腾地站起来,该大声嘶吼,该把目之所及通通砸烂,可是,可是……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他忽然就笑了,嘴角抽搐着扯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弯着一双深不见底的星目,对着他的父皇字字清晰:“父皇,儿臣听不懂。”
秦酌铮凝眸看着他,只觉那双黑沉死寂的眼在这短暂的沉默之中重新凝起熹微的光。
可,现实中就是现实。
他对这长子竟突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于是一双大手拍了拍秦羽凉的肩膀,声音沉稳:“明日出殡,你收拾一下,去见他的时候也应像个样子。”
秦羽凉没有回话。
他依旧用那双黑紫色的眼睛望着他的父亲,片刻后上下嘴唇颤抖着碰了碰,此时那张脸已经血色褪尽,双眼空空荡荡地瞪着,还是那句话:“父皇,儿臣听不懂。”
听不懂什么?
柳瞑凤死了,他明天就去送他下葬,两辈子的纠葛,缘深或浅,情明或灭,终于用那个人的命封了棺。
可柳瞑凤,他是柳瞑凤啊,他无所不能,劈裂时空,跨越古今,他执掌生杀他高山景行,怎么能……怎么能……这样的人,怎么能死了呢?
死了?
谁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了?
柳瞑凤,死了?
柳瞑凤死了,那他是不是还可以重生,是不是一切都有机会再重来,是不是……
“你且好生修养。”秦酌铮起身,拂袖,“明日,去同他告别吧。”
溺水者终于无力再挣扎,明明还睁着眼,却只能看着光阴一点点流逝,感官沉入翻涌的潮水,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
两辈子,他没能保住他。
秦羽凉枯坐在原地,意识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昏沉。
他做了一个梦,大抵……是一个梦。
梦里金戈铁马呼啸着自他身侧疾驰而过,烈烈扬着一面看不清字的旌旗。他逆着兵刃杀伐向前走,分明置身沙场之中,却又仿佛一个局外人。
阵前那主帅银白重甲,面上一副银白色面具,出尘冷清的样子与这血肉横飞的战场格格不入。手起剑落,惊鸿一斩,墨绿色的瞳孔中是冷肃的杀伐之气。
那柄闪着寒芒的剑落在他眼前不足一寸的地方,忽然变成一场纷然落下的雪。
雪里那人解了身上的裘,脊背挺直,跪在原地,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就这么冷然却也怜悯地仰望着他。
他忽然俯身,长拜。黑白夹杂的发散落在干瘦的脊背,雪白的衣襟,冻得红紫的指尖,就在他足尖之前几寸之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先是呵了一声,然后吐出一口干冷的白的浊气,似是笑了一下,声音却扭曲得不像话:“柳瞑凤,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然后他突然发狠掐住那个人的脖子,强迫那个人同他对视,因愤怒而通红的浑浊双眼对上那双冷肃怜悯的瞳,他歇斯底里。
“你要救他们?可以,你现在,就在这里,跪好了,把衣服都脱了,自己弄开了弄出水了求寡人垂怜,寡人就放过他们,听懂了吗?”
柳瞑凤的神情终于动容,他咬着颤抖的嘴唇,一张白得不像样子的脸被羞与怒淹没,他最终吐出几个颤抖的音节:“秦羽凉,你杀了我吧,我死了便不碍你的道了。求你……杀了我吧……”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来着?
“杀你?”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那青年帝王弯下腰,凑近那张他曾爱慕至死的脸,挤出一个鬼魅一般的笑“你想得倒美。柳瞑凤,你欠朕的,你万死也还不清。”
“要么照做,要么朕现在就去杀了他们,柳瞑凤,选择权在你。”
柳瞑凤闭上了眼。
然后那双冻得红紫的手开始僵硬地解自己的衣物,当着秦羽凉的面,那具雪白的颤抖着的身体暴露在了漫天的飞雪之中。
纤长有力双腿张开,那个人脸上说不清是红是白,冻得有些僵硬的手伸向尚且温热的身体,他咬着嘴唇咽下了闷哼,动作近乎笨拙粗暴,终于有极轻水声传出时,秦羽凉也终于按捺不住。
他掐起那个人滚烫的脸,发了疯地质问他:“柳瞑凤,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清高吗!?你不是自持吗!?你在做什么!?这婊/子才做的……你疯了吗!?”
可柳瞑凤只是任由他粗暴疯狂,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幽暗地注视着虚空,颤抖着两瓣发白的嘴唇,麻木地开口:
“求陛下……垂怜。”
不……不对……
眼前景象再次转变,一树纷然而落的蓝花楹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三尺白雪砌成一人背影,静默立于风起处。
“柳瞑凤……”他声音哑得不像样子,踉踉跄跄地跑向前去,手指快要碰到他时,那人回眸,一语不发,只对他摇了摇头。
而后满树繁花裹着那人如梦似幻身影,顷刻之间,砰然化作超他劈头盖脸袭来暴烈的风。
“柳瞑凤……”秦羽凉咬着牙,艰难地向前移动,他浑身被那柔软的嫩蕊刮出无数的伤痕,等到风暴止息。眼前只剩了一株枯瘦的梅树。
天上又飘起了雪,仿若群山之巅一场莹白的梦,梅树开出血红色的花,可那个人没有出现。
“不……不……柳瞑凤……不对……”他将那个人本来站着的地方干冷的空气徒劳地抱入怀中,然后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柳瞑凤……”眼泪奔涌而出,剧烈的疼痛自心脏蔓延到全身,他的胃在痉挛抽搐,他就这么抱着那团冷空气,颤抖着弯下了脊背,“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了,我放你走,我……我……我不恨你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我只求……人如当年……”
可那株梅花就这么冷然地立在原地,既不分他一眄流光,也不做言语,只在若有若无的风中,瘦弱枝丫平静地开出血色的花朵,绽开金色的细嫩花蕊,遥遥望着远方的天穹。
他不知他跪在那棵瘦弱的梅树前哭了多久。
他长拜不起,他痛心疾首,他无能为力。
醒来时浑身都是冷汗,他呼吸得很困难,五脏六腑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席卷,他还在哭,他抱紧了自己,他说“对不起””,他说“求求你”,他说“我错了”,他不知道那么黑那么长的夜他是如何度过的。
翌日,秦羽凉浑浑噩噩被人扶去梳洗,又浑浑噩噩坐上马车,前往右丞相府。
他坐在秦酌铮的对面,窗外流过的车马或是人潮统统与他无关,他的双眼空洞,枯槁一般。
右相突然逝世,现举国哀悼,白绢满城。
人们哭着,低着头,走向右相府。
秦羽凉一身白衣,一言不发。
秦酌铮像是想说这么,可几次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秦羽凉跟在柳瞑凤的棺椁之后,火盆炽烈,吱嘎作响,可灵堂内清清冷冷,挂着白绢。
案上只有一个突兀的灵位,写的是他再也不敢念出口的名字。
厚重黑沉的棺里,一个青年静静地躺着。
白袍一尘不染,仿若九天谪仙。面上看不出伤,甚至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微蹙着眉,凝脂一般瓷白的肤色,眼皮下还蛰伏着淡淡的青筋,眼角的痣在发丝下若隐若现。
他似乎和生前没什么两样,那张脸明明带着那样的固执的,愤世嫉俗的乖戾,却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他一样,不论怎么看都那么出尘。
秦羽凉鬼使神差走到棺前,轻手轻脚想把他从棺中抱起来:“先生······你睁眼·····看看我······”他的声音微乎其微,却颤抖着。
“皇儿,你这是做什么!”秦酌铮怒斥,却挡不住他鬼迷心窍。
“先生……我不该放你走的……”秦羽凉没什么表情,瞪着一双扭曲的眼摩挲那个人冰冷的面庞“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我好好护着你……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伤……你看看我,好不好……”众目睽睽之下,他像痴了傻了中了失心疯,可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冷静,双眸是那样的暗淡,面色是那样的苍白,简直和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来人,把他拉开。”一道冷硬男声突兀传来,但见一男子大步流星步入中庭。他身段极其纤长高挑,粗麻白色孝服也掩不住那张脸的风情万种——可令众人震惊的不是他本身艳绝天下的姿容,而是那张脸,同棺里躺着的那位不说一模一样,也有至少九分相似。
柳醉蛟喝令下人拉开了秦羽凉。
秦酌铮怒道:“大胆!灵堂重地,何人在此造次?!”
柳醉蛟不卑不亢,拉着柳吟雀跪拜道,字字铿锵有力:“草民先相柳瞑凤胞弟柳醉蛟,携舍妹柳吟雀见过陛下。先兄日前走了,触碰逝者灵体是为不敬,间接导致先生去世是为不忠,大庭广众举止僭越是为不孝,殿下所为有辱我先兄威严,无意冲撞大驾,请陛下责罚。”
“柳卿的兄弟……你且抬头,让朕看看!”秦酌铮眯起眼,眼前那张包含怒气与坚决的桃花面与柳瞑凤基本一模一样,他对震惊于柳瞑凤竟藏得如此之深,却也无法否认,此人所言大抵不虚,“罢,此番是你家的丧事,是皇儿逾矩了,你做的没错……都起来吧。”
“谢陛下。”柳醉蛟再叩首,旋即牵着柳吟雀,垂首立于一侧。
“柳醉蛟,朕听说过你,却不知你和柳卿有这番渊源。”秦酌铮眼神中有几分危险。
“回殿下的话,商贾之事低贱,难登大雅之堂,遂少与先兄往来。”可这个人应答十分从容。
“嗯……令妹今芳龄几何?”
“十三岁。”
“那与羽凉就差三岁……待丧期后,你便嫁予羽凉为太子妃吧。”
“民女……谢过陛下……”
“柳卿若还在,定然也操心你未来的婚事的就这么办吧。今皇儿在此礼数有失,朕回宫后定严加管教……来人,传朕旨意,现赐先相柳瞑凤之弟柳醉蛟黄金千两,府邸一座,赐其妹柳吟雀绫罗百卷,绸缎百匹,并与太子秦羽凉定亲,择日完婚;太子秦羽凉行为有失皇家威严,现予禁足宫中一月……钦此。”
“草民谢过陛下!”
“民女谢过陛下……”
秦羽凉在一边,什么都没听到。
他只是看着柳瞑凤。
只是看着。
棺中人羽化成仙,棺外人堕落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