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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夜漫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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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像雨后屋檐上滴落的水滴,一声一声,不疾不徐,清晰而优雅。
隔着门,柳瞑凤的声音显得更加疲惫,强打精神之时,那声音甚至是少见的懒散:“近日闭门谢客,若有耽误实在抱歉,请回吧。”
他太累了,重新消化记忆比他想象中的痛苦得多,费劲得多,平生少有的时刻,他简直恨不能现在就躺下来不省人事,将什么仇什么怨都抛到脑后,什么算计什么纠葛统统化作压在棺上的黄土,他就在底下安安静静躺着,上头有人翻了天都和他没有半点干系。
“皇弟,确定不见我?”门外,是青年男人清朗含笑声音。
放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怎一个欠字了得。
“阁下找错人了。”柳瞑凤毕竟体面惯了,拒绝完了才后知后觉自己言语间的冒犯,竟于这混沌之中强打起一丝精神,思考起了该怎样继续下去才不至于引起最坏的后果。
“当真不见为兄吗?吾弟柳澈?”
柳瞑凤自然清楚这人是谁。
上辈子也是差不多的场景,他给柳云兮开了门,柳云兮提出要他回到渊国继承大统,还冠冕堂皇地说担心他在昀国的安危,彼时柳瞑凤年轻气盛,谨慎惯了的人自然也不会给没安好心的人多点脸色,几乎是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他接下来的一切措辞,不怎么体面地下了逐客令。
从此柳云兮就以一见钟情之名日日缠着他,直到后来比剑败给他才扫兴回国,却也告诉他日后随时可以回去,就是类似渊国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这些哄孩子的鬼话。
说实话,没有人会对从天而降的帝位不动心思。
就是前方有龙潭虎穴,一步登顶人极而后哪怕生命只剩几个时辰也大有人死而无憾,更多的人甚至幻想着逆风翻盘做天下的执棋者,但柳瞑凤不会是那种人。
毕竟,他身不由己。
作为一个卑奴他不能离开唐罗鳌手上的药一个月不说,柳醉蛟于此处的基业也并不是说搬就能搬走的。
柳瞑凤就是在最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是相对清醒的,后来回京之后步步为营更不必提,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否则他走不了那么远。
而清醒的人,哪怕只是在那么一大片的混沌之中保留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的清醒,在大多数的时候,也是必要为之付出代价的。
无论怎么看,柳瞑凤不可能答应他。
若非要说的话,他可能,应该,大概,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挂念着秦羽凉。
那时他的小崽子还没养大,大抵也没有什么龌龊心思不会想着不知天地为何物地把他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或许还有满腔抱负和憧憬,或许……人在回忆邈远的不可追的过去的时候,总是有这么多的或许。
但如今呢。
这不仅是个老鬼,而且是个恨他入骨的老鬼。
或许事已至此他就该识相一点,早点滚蛋,免得老鬼日日记挂着怎么折磨他。
他当然不能去渊国,免得那老疯鬼拿一整个渊国撒气。他至今是这样,无论为了什么样的原因,面对生杀予夺的事情,难免拖沓片刻,总是在想着用他一个人的命换那些素昧平生,那些萍水相逢。
柳醉蛟与秦羽凉……本应无冤无仇,不知道会不会被迁怒。
眼下,他无法放下,什么都无法放下。
意识混乱的人对沉浸于思考的时间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所以当外面突兀地下雨了,他回神,其实光线并没有变得暗淡太多,但他就是觉得,或许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稀里哗啦下的毫无征兆。
又吵又烦。
渊国太子柳云兮平生第一次,生生被淋了一身水。
“皇弟,你要不发发慈悲,让为兄进去?”他声音依旧平静,不喜不怒,只是略有些窘迫地带着笑意。
柳瞑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终于挪到门边,给柳云兮开了门。
眼前男人一张本应妖冶动人顾盼生姿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墨绿色瞳孔映着云层厚重的天,仿如一眼幽深的死水:“寒舍简陋,万望不弃。”
柳云兮也没说什么,毫不避讳说了一声“多谢”,旋即大步走进来,捡了个干净的椅子也就坐下了。
“柳瞑凤,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你的母亲是渊国的长公主。你可愿回到渊国,继承大统?”
“我去继承大统,要你这太子做什么。”柳瞑凤递过去一块毛巾,他没有给自己泡茶,也没有留客的打算,干脆坐在了桌子另一边。
“本宫无心帝业。”柳云兮浅笑,“如你所见,既然我亲自来接你,就证明了我的诚意。”
“我若是不愿呢。”柳瞑凤每一个问句结尾都没有上扬的语调,像是胸有成竹地走着流程,早已看透了故事的结局。
“本宫劝你仔思量一番。”柳云兮笑意半分不减,将头发擦得差不多便将毛巾顺手放在了桌子上,“做皇帝,那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送上门的帝位,你当真不要?”
“是。”可面前的男人只是一味揉着眉心,斩钉截铁,看也不看他,这段对话似乎本就丝毫没有余地,“我就是不要。”
“柳相,我劝你再思量一番。”柳云兮知道他走到如今必定是难缠角色,自然也没想过他能一口答应,所以他准备好了一段说辞,在被拒绝之后……
“殿下,比起我,难道不是你更需要思量一番?”柳瞑凤不着痕迹瞥了他一眼,嗓音平静,却一针见血,“到手的帝位拱手让人,甚至像甩烫手山芋一样硬要甩给我……殿下,未免小看人了。”
听到这里,柳云兮大抵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忽然就笑了:“当真唬不住你。实话告诉你吧,本宫是断袖。本宫已经很自私地爱了一个人,其余的……我做不到了。”
“……”
一段沉默。
难以言喻,这是一段令人揪心的沉默。
比方说柳云兮知道和一个自诩清正爱民的聪明人讲话如此开门见山反而更有意义,但他也不确定另一个国家的民在不在这个人的关心范围内;而柳瞑凤呢,他要想的东西只会更多。
想他的家人,他的同僚,他的仇恨,他的……亏欠。
“容我再考虑一段时间。”他开口时,大抵声音有些闷,也有些哑。
“好。”可柳云兮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释怀的笑,“我等你消息。”
狭小空间里,两个人一句话都没再说,只是雨声渐小又趋大,反复几次后,雨停了,但天没有晴。
柳云兮回到宫中暂时的居室,躺在床上。
这个柳瞑凤不好应付。意料之内,意外之喜,尚能招架。
眼下为了他的爱人,也不便要脸。
“哎,”他叹了口气,“这糟心玩意儿糟心事真多。”
正这般说着,一男子已然跪在了床侧。
此人面容沉毅,因为身份特殊剪了极短的发,并不是十分出挑的长相,大抵扔进人群里见得少的人便找不出来了,可那双眼睛,却有着千言万语般摄人心魄的力量。
柳云兮缓缓睁开眼,他勾唇浅笑,侧身,熟稔环上男人的脖颈:“哟,糟心玩意儿来啦?”
男人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柳云兮依旧笑着,他清楚没有他的允许这人不敢对他怎么样。
这可是他最乖的狗。
“吴弃,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的眼睛勾魂摄魄,葱白指尖微凉,于后脖颈处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击,诱导着男人动作。
吴弃扬起头,他们间的距离便近得有些危险。
“主人……请许我……”
柳云兮哼了一声,闭上了眼。
吴弃得了默许,轻轻衔住了他的唇。
他的吻是温驯的,恭谦的,压抑着炽烈翻涌的情绪,步步引诱,终于深陷。
柳云兮顺从地让他吻,直到抱着这个人滚到了床上,他伏在吴弃的胸膛,于这少有的混乱之中,短暂的,克制的放纵之中,他睁开眼,意料之中,吴弃从来一瞬不瞬盯着他看。
那双他所深爱的眼眸之中,从来都满满承载着,托举着他。
“你不必做到如此。”吴弃轻抚他的背脊,声音哑得可怕。
“那怎么行,”柳云兮训犬似的抚摸着男人的后脖颈,“孤的人,没有受伤的道理。”
“殿下……量力而行。”此人话少,但乖得可怜,被这般撩拨,也只是憋红了脸,不得到允许一切都将止步于此。
“嗯……那……我们礼尚往来。你也不让我受伤,好不好?”
从来不曾。
“……”吴弃得了他的话,呼吸更重几分,不自觉握住了他的腰肢,“请主人……恕臣僭越。”
“准了。”柳云兮依旧在笑,游刃有余勾住那人脖颈,低头,天旋地转,理智与疯狂极限碰撞,他放任自己跟随那人浮沉。
纱帐放下,幽幽此夜尚漫长。
*
与此同时,柳瞑凤脱下衣服,皓足踏进水盆中。
他蓦一低头,身上的痕迹触目惊心,无一不昭示就在不久之前曾有过怎样的混乱荒唐。
柳瞑凤撇过头去,当那模糊的记忆如此昭彰笃定,他红着一张脸,短暂地陷入了迷茫。
大抵人面对这样的困窘时,在这样别无他人的环境下,再好的修养也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妈的。”所以柳相试探性地,由衷地骂了一句脏话。
他从前听过的脏话自然不少,但读的圣贤书或许更多,加之书生总归有些语言上的洁癖,那两瓣薄唇虽然略显刻薄,但几乎是没有吐出过脏字的。
但后来,床笫之间,某个本应被圣贤书泡大的人从来口无遮拦,尤其骂人花样百出,最喜贱娼淫之流的骂他,或许深宫之中过活的日子令他也有些忘了,从前之乎者也都云过些什么。
或许逾越雷池的门槛低了一些,但总归,这应当是今生的第一次,他向来干净的,清正的一张嘴,竟吐出了这样污秽字眼,并且……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
但转念又想起来,秦羽凉得恨他恨到什么地步。这一世,竟想用情爱这么卑劣的手段折磨他。
真的很糟心。
就像方才柳云兮所说,作为皇帝,禁忌的爱,必然让他们都一无所得。所以由此推断,若他想安然无恙把该做的都做了至少活到他想看到的结局,他于秦羽凉,只是恨,就是恨。
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就是彻骨的恨。
那么秦羽凉于他,又是什么呢?
恨?师徒?工具?救赎?亏欠?职位?
他不知道。
他也不配知道。
自始至终。他不过是旁人的一枚棋子。被强加了的美名,同时也能说收就收去。
唐罗鳌那边他尚且应付不来,更何况这边。
成人之美是好事,却也要看自己够不够资本。
想到这儿,疲惫终于溢上来。
他身体想来不好,所以他也清楚这并不同于生病,貌似是因他想逃避而产恒的主观疲惫。这股疲惫催着他,干扰着他,致使他什么都不愿再想。
柳云兮这事,他只能说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他想把柳醉蛟送过去替他,想来柳醉蛟也不会同意。
毕竟,他们还有个十三岁的妹妹。
前世秦羽凉那样痴恋着柳吟雀,假若今生提前撮合他们,待到柳吟雀及笄便促成这一撞喜事,或许也算得良缘。彼时……秦羽凉或许愿意让他多蹦跶几年也说不准。
只是……他不自觉想起的,是那日帝王大婚,红衣胜火的英俊青年一步跃入水牢,掐住他的腰,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浑身酒气冲撞头脑,他问他是否没有一点想法。
他知道秦羽凉是恨他无动于衷,就是辱他令他像伶人一样当众献艺,他也不卑不亢,不怨不怒。
但秦羽凉不知道,柳瞑凤得知他要娶妻,也曾在无人处,长久地失神。
秦羽凉更不知道,那日那场舞剑,不只是战俘的被动服从,更是他作为师父,作为兄长,能给这对新人的一切。
不会有人知道看清主位上的女人时柳瞑凤的心情。
他本想护住柳吟雀,想不顾一切刺穿秦羽凉的胸膛带着柳吟雀杀出重围,他们逃走,他们什么都不要了,他们……
可他忽然想起来,如今的自己,是跌落泥潭的阶下囚,是千夫所指,是旁人禁脔,他……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
阶下囚要救皇后,多可笑的事情。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飞快移开目光,尽自己的力量,豁出毕生的风骨,撑起枯瘦的身躯,指尖萧然剑鸣铮铮作响,他听见自己许久不曾说过像样的话的嗓音,想记忆里无数次,压抑了那样惊涛骇浪的情绪之后,竟是平静的。
“献丑。”
众人痴狂,帝王震怒,无人知他心绪,自然也无人发觉,那人纤白指尖冰凉,细微地发着抖。
风骨卓然,跌落尘埃也不卑不亢,无人不惊叹大风浪中趟过的白衣谪仙柳瞑凤竟于如此绝境之中依旧气定神闲,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夜,借着那人身上的酒气,他放任自己在秦羽凉的顶撞之中,痛哭出声。
但此刻回忆起这些,可太混蛋了。
柳瞑凤自嘲的笑了一声,骂了一声:“柳瞑凤,你真是个王八蛋。”
此刻,秦羽凉散去了宫女,独自坐在房中。
真的是。
这一天过得,怎么说呢,太崩溃了。
柳瞑凤既然不记得前几天发生的事情,那么他们的一夜巫山云雨,应该也彻底被忘记了。
不知是宽慰还是自嘲,秦羽凉想起那个晚上,那么真实的,那么……诱人的。一时间那天晚上的罪恶感又涌上心头,却也伴随着镜花水月般令人绝望的快感。
今后不论如何,只要柳瞑凤知道了关于前几天哪怕一星半点的过往,他们的关系必然会随之破灭。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轻易放下的,竟都是他护在心尖上的。
当真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