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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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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应是阳春时节,他踱步在一片湖畔。
光影斑驳如一片片破碎的琉璃盏,浅草新嫩,方能没过马蹄。湖光山色,依花榜柳,他在春光烂漫中前行。
前方有人转过身来跑向他,那张脸他看不清,只听得那人嘴里喊着:“哥哥!哥哥!”
于是来人毫不设防地撞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紧接又有一个女孩子跑来,她嘴里也喊着同样的字句,随后那女子也没入他的怀中。
三人默然相拥,不分你我地全身心依偎依赖,他莫名的就觉得很安心,甚至于那股暖流窜上鼻腔,化为一股莫名而来的酸,以至眼眶湿红,随之而来的竟是难以言喻的悲楚。
仿佛是天生的默契,他们没多说一个字,但三人自然而然相伴前行。走着走着,他听到耳边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澈儿,清儿。”他回过头去,没看到人。
可是……那是娘亲的声音,他不可能听错。
另外两人随他望去,同样没看到人。
男子开始打趣,女子笑闹撒娇,三人又是其乐融融,于是那一点困惑很快烟消云散,他们又踏上了旅程。
三人继续前行,笑声阵阵,经久不息。
行至湖畔,忽见有人御马缓行。
高头大马,鲜花着锦,那人的身体浸没在阳光里,面目看不清,却依稀瞧得身姿伟岸挺拔,料想应当也有一副极其英俊的长相。
那人回过头来,看着他,忽然歪头,应是笑了一声,声音温柔如漾开一池春水,很是清朗好听:“来,上马。”
他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向着那人走过去。身后两人不断地拉着他劝着他,却都是徒劳,他似乎是义无反顾地走向眼前的人。
那两人突然放弃了,站在原地不动,他触到了眼前人的手。
那人附身将他抱上马,肌肤相贴,背后的胸膛滚烫而宽厚,他还是不能动作,却可以说话。
“你是谁?”他问。
那人没有应答,那张看不清楚的脸似乎仍在温柔地笑着。几乎是毫无征兆地,那人附身,突然扣住了他的肩膀,衔住了他的唇。
激烈的,滚烫的,缠绵的,那是一个迫切却也隐忍的吻,分明是在纠缠,在索求,却只停留在嘴唇的相贴,并没有更多过分的举动。
拥吻许久,他在找回意识的那一刻猛地把那人推开跳下马。
而马上的人呢,忽而换上一幅失望的表情,一言不发,只盯着他的方向看。
柳瞑凤不敢耽搁,慌忙要找回原来的两个人就逃跑,可向后看时,印入眼帘的却是滔天怒焰卷着的一片猩红炼狱。
他看到她的娘亲被人万般欺凌,拳打脚踢后,趴在地上,单薄的女人浑身浴血,早已站不起来的她匍匐向前,挣扎着伸出手:“逃………”
死不瞑目。
他看到刚才的两个人挣扎着在地上艰难向前爬行,他们也早已血肉模糊身上没有一块好皮,他们咬牙切齿,尽力伸出手:“我恨你!”
四行血泪是黑红的,顺趋于清晰的脸颊蜿蜒而下。
那是两张和他相似的面孔。
难不成那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不……不要……”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然有人自后抱住他,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恨不能用铁链金箍让他一辈子无法逃离:“永远不要离开我了……”他哽咽着,惊惧,恐慌,他在战栗,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凉透,好不容易回头,看到那人的脸—————秦羽凉!
柳瞑凤骤然惊醒。
秦羽凉正抱着他。
那个梦带来的颤栗与寒意水涨船高,柳瞑凤猛然挣脱,抱着被子缩到床角:“你……你不要过来!”
“澈儿?”秦羽凉睁开眼,下意识要过来抱他。
“别过来!”柳瞑凤继续往角落里缩。
“澈………”
“你……你别过来……”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流出,五岁的灵魂已经彻底被恐惧淹没。
秦羽凉却突然发狠,他猛地抱住柳瞑凤,不顾他怎么挣扎,之一双臂膀坚实有力,他紧紧抱着他:“我的澈儿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不怕……不怕……我在……”
“不要……不要……”柳瞑凤在狭小的天地里拍打他的肩膀,泪水啪嗒啪嗒砸在眼前人坚实的胸膛,这是秦羽凉不曾见到过的,在柳瞑凤脸上也不曾出现过的,彻头彻尾的畏惧。
他曾经当然想过,想柳瞑凤畏惧他,臣服于他,见到他就双腿发软予取予求,但这人的骨头被打碎了他也能自己拼回去,他会畏惧秦羽凉杀性大发残害忠良,却不会畏惧作为施暴者的秦羽凉本人。
他永远是高傲的,高风亮节光辉伟岸如柳相,自然连一个眼神都懒于分给这地狱中的恶鬼,他只会鄙薄,会嫌弃,会厌憎。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秦羽凉察觉到柳瞑凤眸中不只有这些感情。
还有失望,有不甘,有疑惑,还有……怜悯。
他们或许终究谁都理解不了谁,缘分浅薄的人大多如此,只一瞬的对视就已经耗尽了毕生的牵绊,自此山远水长,强求来的,皆是妄咎。
秦羽凉突然低下头,吻住了他。
不留一点挣扎的余地,滚烫的唇舌交织缠绵,带来一种不真实的真实感。
“唔………”他哭着,任由秦羽凉带来的温暖沁入他的身体,而那股温暖安抚他趋于爆裂的神经,令他找回难得的清明。
分开时,他的呼吸急促,只觉得不知今夕何夕,眼前交织闪过的是秦羽凉如今的脸,和另一张更加成熟,更加俊美,却眉间有阴翳的面孔。
“告诉焕哥哥,我的澈儿怎么了?”秦羽凉轻轻拍着柳瞑凤的后背,嗓音带着哑,却是温和的。
柳瞑凤趴在他的怀里不说话。
“不想说就别说了,澈儿不怕,我在呢,我护着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柳瞑凤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那么乖巧,那么可爱,可秦羽凉眸中光晕闪动,垂下的漆黑眉眼之中,分明都是心疼。
“哥哥给你穿衣服,好不好?”他扶着柳瞑凤的肩,试探性地问。
“哥哥不要我了吗……”柳瞑凤双眼趋于清明,后知后觉秦羽凉带给他的安全感令他不敢失去眼前的人,那股难言的悲楚再度涌上心头,他抓着他的袖口抬头,双眸湿红,仿若芙蓉凝露。
“不是……哥哥……我带你去找两个弟弟……”秦羽凉压着嗓子眼的火,甚至抽不出精力来感叹自己竟不知何时也成了个正人君子。
“嗯……”
换衣服才是真的遭罪。
柳瞑凤背上纵横伤疤,劲瘦的躯体,纤长的双腿,看得太子殿下又心疼又难忍。
秦羽凉只觉自己的喉结再滚几圈就能把喉咙都压平,当他无药可救地发觉自己喜欢柳瞑凤之后看到这个人的身体时澎湃的情感甚至比不久之前为他换衣服更甚。
不只是爱欲,更是想窥伺想占有想合二为一的欲望,想不分你我地共享着霸占着他的过去与未来,想用指爪用骨血烙下印记,他们都将困厄终生而不得逃离。
好容易换完了衣服,他还要料理一下他自己,不只是过分诚实的身体,更是翻涌着的难以遏制的情绪。
他想问他每一道伤疤的来历,想问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觉会缩成一团,想问他还有没有更细碎的忌口或习惯,想一直抱着他,睁眼是朝如青丝,合衾而眠;阖眸是暮成霜雪,合棺同眠。
可是……不可以。
不能这样,至少现在……不可以。
凭柳瞑凤那张脸的辨识度坐马车是不行了,秦羽凉干脆抱着心上人御风而行,城市上空可窥繁华珠翠,亦有人间苦辛,聚于瘦弱肩头单薄扁担。
丞相府并不在十分繁华的地带,这也是柳瞑凤自己的要求。
这地方,秦羽凉多少有点陌生。
两辈子,他就来过一次。
抄柳瞑凤家的时候。
本以为会金银珠宝钵满盆满,浩浩荡荡的酷吏兵卒整装待发,一窝蜂杀进了毫无防备的府邸。谁知一干人等搜了半天,恨不能每一块砖都翻过来看一遍,却最终也只有几副字画,一身银甲,一柄尚方宝剑,一条御赐金腰带,以及一堆拿着锅铲或是菜叶的老幼病残。
本以为要清点许久的东西,半天没用到。
秦羽凉盛怒,下令仔细搜,三天下来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因此大发雷霆,回殿狠狠把柳瞑凤按在床上一顿逼问,一夜不息,把人累晕了,什么都没问出来,还被扇了几个巴掌。
“先生……当真好手段。”俊美的帝王用舌头顶了顶被扇红的腮帮,神情阴鸷,征伐自然也更加残暴。
柳瞑凤仰着一节素白脖颈被迫承受这暴虐,他最终双眸明灭望向他,其中似是盛怒似是失望,恍然甚至有凄楚:“欲加之罪,臣……无话可辩。”
丞相府门楣清冷得不像话。
柳瞑凤日常不在这里居住,除了初来京都不知道这件事出于各种原因递上拜帖的人,少有人会在这里同他会面。
连外强中干都算不上,从外面唯一能看的就一块皇帝亲笔的牌匾。
内里其实是干净的,但这种干净是基于其本身趋于质朴的简洁。除了柳瞑凤偶尔住的几个地方,别的房里窝满了乞儿。
水池是活水,网兜圈定的范围里非常有限地养殖着一些水产,另有菱角莲蓬鸡头米,此时水面上泼泼洒洒正开着荷花,乍看还有几分诗意,底下藏着的却是可食用的养殖鱼虾。
过了正厅就能看到院里几株树稀落,地上基本都是菜圃。种着各式的时蔬,显然有人日日打理。旁边散落着几支扁担,农具上的泥土都昭示着此地的生活气息。
柳瞑凤自己的房前有一柱梅树,这棵树并不瘦弱,相反,生得铺天盖地,料想定然有被人精心管护。可这株梅树是这座府邸唯一装饰性的事物,除此之外除了原本的回廊亭台,简直同农村一个小型家族的宅邸没什么分别。
若非提前知道,真的无法跟堂堂丞相府联系起来。
院里孩童嬉戏追逐,可秦羽凉辨不出哪两个是柳瞑凤的儿子。
没有一个有柳瞑凤半分好看。
这时,孩子们突然一起跑了起来,越过一道道门,院子角落里的大银杏树上挂着秋千,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女子坐在秋千上,怀里抱着着一本书。
微风拂动,银杏碧绿的叶子飘落到女子身上,她伸出水葱般细嫩手指,随后夹了一片,叠起来,撕开一个小洞,抬起头来向着阳光把那片叶子贴在脸上。
“雀儿姐姐,你做什么呐!”一个孩子问。
“嘘,阳光在吻我的脸呢。”
“真的吗!”细软的童音此起彼伏,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睛毫无防备地望向只比他们年长不多的女孩。
“嗯,安静,别把他吓跑了。”
孩子们立刻都捡起叶子,掏了个小洞,贴在脸上,仰起头。每一个天真的面庞,被阳光肆无忌惮地亲吻着。
“雀儿姐姐,蛟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一个孩子偷偷睁开一只眼问。
“今晚吧。”女子说。
“那凤哥哥呢!”另一个孩子忍不住问。
“应该……快了……”女子声音甜美,似有犹疑,“凤哥哥比较忙,不能经常回来的。”
“那凤哥哥上次送来的两个小哥哥呢?”
“他们比较怕羞,你们要带他们一起玩,好不好?”女子撇过头来。
“好!”孩子们齐声应道。
“他们就住在那个房间,”女子指着对面的一间房,“你们没事可以去找他们玩。”
功夫不负有心人,秦羽凉暗道。
可当他看到这女子的容颜,不由的,他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