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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今日没有理由找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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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两个硕大的食盒被放在桌上,只听得那老旧木桌发出一声轻微的崎岖的响,恍然顷刻就要倒塌。
“吃吧。”柳瞑凤抬眼去看秦羽凉,眸光冷锐,映着少年人神情惊诧的脸。
“这……”秦羽凉瞠目,“先生,你……”他看了看精致的木盒上小小的篆体渺仙阁字样,“你去……抢劫了?”
在秦羽凉印象里,柳瞑凤不可能买得起,也不可能舍得买这么多这么贵的食物。
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难不成这伪君子乃是渺仙阁的常客,所以他们才愿意大清早的满足这种刁钻到莫名其妙的要求?渺仙阁哪路神仙没人清楚,总归那阁主性情乖戾,谁都敢甩脸子,那得是基本要住在那地方才有的殊荣吧?
此时说柳瞑凤同他没点关系,可就一点都说不通了。
“爱吃不吃。”柳瞑凤没有多余理会他,一双美目兀自收了回去,然后慢腾腾直起身,径自去厨房盛了一碗早起做的白米粥,取小勺一口一口慢慢吃。
秦羽凉见他没心情理自己,也没再自讨没趣。打开食盒,他的脸抽搐了:“先生………”
“不合胃口?”柳瞑凤倏然抬起眼眸,眼睫颤了颤,眸光似有闪烁,却一字也不多说。
“不是”
“那?”
“就想问问,您确定这不是我一天的伙食?”他深情郑重,不似玩笑。
“说什么浑话?”这次是柳瞑凤的嘴角略微抽了抽。
“您见过这么吃早饭的?”秦羽凉指着那两大盒子珍馐,说话都变得谨慎了。
“不是你……”柳瞑凤话未说完,突然一顿,眉宇间闪过一抹复杂,紧接立马转为冷峻。
他忽然意识到,早晨秦羽凉只是想耍他,惹他动怒,看他不快。
其实早该意识到的,正常来说没有人会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上死脑筋,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到一板一眼执行,早在听到的那一刻,他就该不由分说地,雷厉风行地拒绝,甚至一脚把始作俑者踹出去。
可是……那是秦羽凉啊。
他亏欠秦羽凉,知道秦羽凉恨透了他,宁肯秦羽凉只是耍他,甚至用计用谋算计他,也会无条件地信他。其实假若这个披着少年人皮的老鬼将这些东西扣在他的头上,他或许也会好受一些。
他本以为秦羽凉是真的忘却了那么多,但事实上,并没有。
那天夜里,他摸到了。
秦羽凉枕下是一本书。
这是他被收为禁脔后秦羽凉才有的习惯,那天秦羽凉拉着他的手说自己会做好皇帝,还有那天早晨他将秦羽凉狠狠打了一顿……其实不是恶心的,他是被吓到了。
他曾经对秦羽凉有情,无人知晓,但此事不假。自然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有反应,这不会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
可是……从前如何尚未可知,总归,睡了他整整三年的昀帝会对他起反应,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感到胆寒,颤栗,他意识到秦羽凉记得的远比他想得要多,秦羽凉记忆残损本成定局,这么说……他记得的……多是他们最荒唐的那段年岁。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清醒的时候都在陪他演戏?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不干脆远离了他或者对他嗤之以鼻恶语相向?
为什么?
要他放松警惕,来日一口咬断他的脖颈,茹毛饮血,啖肉食骨?
还是多留他些时日吧,至少等到他帮助秦羽凉坐稳帝位,他会走得无所顾忌些。
于是他矜贵抬起头,兀自咽了一口粥,眸光锐利,声音冷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己做的是自己负责,你说要的东西,我都给你买来了。今日不吃完,不许走。”
“不是……不是先生……你饶了我吧!”秦羽凉只剩叫苦不迭。
秦羽凉吃撑了,这毋庸置疑。他终究是没吃完。但这天还要上朝,他们不得不早些离开。
柳瞑凤的住宅离皇宫远,但他却不肯坐车不肯骑马,非要轻工徒步。
吃撑了的太子很拖后腿,柳相一路不知多少次想把他踹开。
“柳相!”藤佐粼远远看到他大步流星,恰如乘奔御风,只是那仙人之姿身后拖着半死不活的太子,像是……嗯,昭君弯弓射雁,西施挽袖捉鱼,貂蝉拖着董卓掷在了王允帐前,贵妃一条白绫勒死了逃亡的玄宗。
“左相。”柳瞑凤停下脚步,向他行礼致意。
“藤……藤佐……藤哥……为我做主……先生他……草菅人命……”秦羽凉犹喘着气,扬起头,一张脸乱七八糟。
“这……”藤佐粼忽觉脊背发凉。
“放肆。”身侧,一道声音低沉阴鸷,蓄势待发如上弦之弓,窥伺之豹,“秦羽凉,你好得很。”
“诶诶诶……柳相,和气生财!!!”滕佐粼急急忙忙挡住两人,“看在我的面子上,这次就饶了殿下呗!”
“你?面子?”柳瞑凤似是气急,竟冷不防露出一个阴森至极的冷笑来,嗤了一声,他声音一如既往地古井无波,“少肖想些你没有的东西,藤佐粼。”
话毕,也不顾藤佐粼惊诧神情,拎了秦羽凉后襟抽身便走。
要演?要玩?好,他奉陪到底。
“嗷嗷嗷嗷!!!先生疼!!!!”
“蛤?”滕佐粼在风中凌乱。
可最终,柳瞑凤只是对着他的背狠狠拍了一下将他一掌拍进了东宫,并没有再抽他。
秦羽凉甚至来不及惊诧,那个人已然拂袖而去。
这天没什么大事,柳瞑凤照常去批奏折了,秦羽凉又闲得蛋疼。
入夏,气温渐升,御花园夏天新栽的花木他早已烂熟,粗略看去景致大体与往年夏天无异,蛙声蝉鸣还没升腾起来,实在没什么意思。
秦羽凉随意坐在一处凉亭内。
百无聊赖,秦羽凉想到姜太监的话。
关于他的生母……他从前确实热烈地好奇过,关于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一个会把自己的儿子锁在箱子里,然后用御赐的金钗发了疯一样乱戳那个箱子的女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
他对他的母亲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他也没有什么精神上的疾病,三十年的人生,他该经历的离别和失去,都已经经历过了。
他怨憎过,痛苦过,挣扎过,不解过,但那样算不上长的一生都走过,重头再来,他竟意外地平静。
他好像还在痛,在恨,可他自知他的心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向一种衰老,除了一遍一遍加深自己的痛楚,撕裂新结的血痂,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再把这一辈子都走完。
毕竟,他其实没有什么目标。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明知一切的走向,熟谙每个人的心思,却要把这糟糕的人生再来一遍,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做,他清楚自己的失败,但他没有破局之法。
前世那样鲜明的爱恨,那样棱角分明的痛楚,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了那样邈远的,触不可及的东西。
彼时的他大抵想不到,曾以为必将维以永怀的一切,却竟都成了前世一触即散的云烟。
秦羽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皮肤嫩滑,掌心连茧都薄得可怜。不算姜太监的话,还没沾血。
就像少了什么东西,他呼出一口气,轻轻的,静静地,散在夏日的晨光里。
“皇兄!”秦羽苍远远地冲他招了招手,快步走来。行了一礼:“皇兄今日哪儿得了雅兴?都许久不曾见到皇兄了!”
是,旁的皇子都在国子监读书,只有秦羽凉是有私人的老师,在东宫专为讲习。
那还真是个有趣的故事,某年冬至天黑得太早,下学时已经大夜弥天。太子殿下怕黑,无人知其缘故,但那天他匆忙之中跌进了水里。
殿下究竟是自己跌的还是受谁人某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推的具已不可考,总之,那样黑的,冷的水里,那种窒息的感觉传来的时候,殿下没有挣扎。
捞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秦酌铮大发雷霆,下令填了那个池子,那天跟着太子的宫人全部处斩,殿下的小命六日后才算被捞回来,自此之后再不走那条路,也再不去国子监。
眼前的秦羽苍,前世的废帝。应是对他积恨已久,只不过此人也极擅长逢场作戏。
“皇弟,近来可安好?”秦羽凉没起身,声音懒散,就这么十分登不得大雅之堂地瘫在这夏日里。
“好呀,好的很呢。不过皇兄今日神色颓丧,可是有什么事?”秦羽苍凑到他身边,眨巴着眼睛,真像是一派兄友弟恭。
太假了。
巴不得他日日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呢吧,累不累。
“嗯,是有点事,”秦羽凉低头,嘴角扯出一个笑,卷起两颊甜腻的梨涡,“本宫听说近日宫中进了只鼠,人们本没有发现它,直到膳房里的食材被咬了个遍才觉察,人们打死了一只鼠,却为时已晚,你猜怎么着,第二天,人们看到一窝鼠把柜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哈……哈哈……怎么……怎么可能呢……皇兄怎会听说这么荒诞的事情。”秦羽苍笑得勉强。
到底年轻,演技都这么差。
“嗯,是不太可能。”秦羽凉轻笑两下,“不过这个故事也说明,防患于未然————还有,”他用手刀对着脖子比划了两下,“斩草要除根,不是吗。”
“是啊………皇兄当真聪颖绝伦,这样的故事都能悟出这么多道理………”
“皇弟过奖,不过闲暇时间读读书的事儿。”秦羽凉皮笑肉不笑,看了看他,“若无事的话,皇弟也可以去看看书,本宫没什么推荐的,但多看看,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嗯……谢皇兄赐教……愚弟告退……”秦羽苍转身就走,脚步仓促显然一刻都不想多留。
秦羽凉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散尽,一言不发。
不能拖了。
秦羽苍已经在准备着什么了。
恰逢此时,穆鹤云正巧路过:“殿下!柳相………”
最近怎么所有人说话都要用“柳相”开头!
秦羽凉于是笑骂他:“没心没肺!本宫都不要,皇上也不要,就知道柳相!我看你………”
“殿下慎言!”穆鹤云忙疾步上前捂住他的嘴,耳语道,“白天不比黑夜,皇宫不比私下,此刻哪怕四下无人,殿下开玩笑也要小心点才是。”
“将军当真威风,都会教本宫做事了。”秦羽凉打开他的手,有些嫌弃地呸了两声。
“不说这个,柳相呢?”
“我的先生关你什么事?问这么殷勤。”秦羽凉犹不解气,抽了穆鹤云的肩一巴掌。
“我……哎……这不将士们想念柳相,纷纷要送礼吗……”穆鹤云笔画了一个很大的手势,他没想到秦羽凉近来力气大了这么多,挤眉弄眼的样子愈加滑稽,“那么多……虽说都不是贵重之物,还有很多书信,嗯……回京一趟不容易,总归得传达到位不是吗。”
还真是他这热心肠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啧,批奏折呢。”秦羽凉垂眸笑笑,“去吧。”
“那……殿下开恩,带我去呗。”穆鹤云挠挠后脑勺,表现出一点扭捏。
“嗯?”秦羽凉挑了挑眉。
“我……”穆鹤云脸涨得通红。
“噢!”秦羽凉恍然,极夸张地拖着乱七八糟的尾音。
“不你别说!”穆鹤云急着要捂秦羽凉的嘴。
毕竟他怕柳瞑凤这事,真的不好开口啊!
“得嘞,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才高八斗的本宫大发慈悲帮你一回,”秦羽凉起身,拍了拍屁股,又拍了拍膝上不存在的灰尘,“还不谢恩?”
“……就知道占我便宜!”
“嗯,你的感谢本宫收到了,那诚意呢?”秦羽凉才懒得管他,能有这么个去找柳瞑凤的正当理由,何乐而不为呢。
“卧槽,秦羽凉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当真大胆。”秦羽凉将目一横,声音寒凉,睨视着穆鹤云,“穆鹤云,你好得很。”
穆鹤云一怔,真以为自己是那句话招惹了他,一时不敢撒野。
却是秦羽凉先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笑得眼角都淌出了泪,他终于捂着肚子问那个已经吓懵了的少年将军:“本宫学得很像不是?”
“哈哈哈!殿下,不瞒你说,你学柳相真是炉火纯青!”穆鹤云反应过来,一拍脑门连连鼓掌来给戏瘾上头的太子殿下捧场。
“嗯,你很得本宫心,本宫带你去。”
“诶,谢殿下!”
两人一路打闹调笑,又双双定在了内阁前。
这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