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当死》耽说无妨

54、大道如昀

　　“不可。”柳瞑凤拒绝得果断，抽身抬脚便要走。

　　“先生……”秦羽凉不自觉手紧了紧，他本应清楚柳瞑凤在这里会妨碍他检查，可是……脸贴在那个人腰侧蹭了蹭，耷拉着的眉眼之下，竟是一个带着讨好意味的，有些可怜的笑。

　　他或许是疯了吧。

　　想触碰他，其实也不做什么，就是抱着他。

　　太想了，想得要疯了。

　　前世的昀帝陛下必然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自己英明神武的经历魇得不得好眠。

　　血，黑红的血，溢满了眼眶的，是嘶喊，是尖叫，是狰狞的指爪痛苦的厉鬼在追逐他，向他索命，向这前世罪恶轮回之中出逃的老鬼追债。

　　他东奔西逃，绝望无助。

　　他总会逃到一处春和景明，突兀地闯入那一片天光云影，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鸟雀惊飞，鹤唳九天，他向前艰难踱步，山水之中，蓝花楹高枝之上一人白衣逶地，古琴折柳，仿若水中明月，镜中霜花。

　　他向那身影奔袭，他无助，他绝望，他徒劳，他力竭，他不敢停歇。

　　终于，他来到树下。

　　一树风铃突兀响起，树上的人琴声似乎略有凝顿，却终于只是微微睁开了墨绿色的凤目。

　　柳瞑凤。

　　秦羽凉终于气急，发出一声极尽狰狞的暴喝，似要将胸腔里的痛苦与挣扎一并奉还，将恐惧与无措都转化为愤怒与暴戾，他似乎终于又有了力气，他手指抓住遒劲的树干，歇斯底里地向上攀援，他要一切痛苦终结，要霸占这一方安宁。

　　白玉般的手指拨弄琴弦，此音竟是差错，尖锐同啸叫。

　　突兀弦断，远方是孤鹤悲鸣，杜鹃啼血，凄绝惨绝。

　　视线相触，他的不堪对应上那人逐渐被血色洇得殷红的眼眸。

　　“不……不……不对……不要……”他张皇无措，那道身影却忽然如同一只断线的残筝，黄昏晕染血一般烧灼的暮色，柳瞑凤自九天坠落，他伸出手，哭喊着奔跑着去追逐，却无济于事。

　　他摔倒了。

　　仿佛再次力竭，腿如灌铅半分挪动不得，他撑着一双手，呼喊着那人名字向前爬行。

　　最后一眄流光，是那人疲惫地合上双眼，启唇，嗫嚅，复又紧闭。

　　深夜，无数次惊醒。

　　柳瞑凤身体似有轻微一个激灵，终于还是毫不留情把他推开：“我不在这儿住。”

　　秦羽凉却不愿放他，非要死皮赖脸缠着他：“可……可是先生！黑………”

　　这老鬼本是不要脸的，可这件事，他还不曾让旁人知道过。

　　夜里总要亮着幽幽烛光，实际上也不完全是情/趣所在，陛下少年时是当真畏惧黑暗，虽然后来被迫承受能力强了很多，但总归这种时候露怯不是好事。

　　谁知道了他的软肋都不足挂齿，至多是杀一个人的事情，但柳瞑凤……不一样。柳瞑凤，不可以。

　　只不过此刻必须要把这些不堪的过往拿出来博取面前人的一丝同情，方能……达成目的。

　　柳瞑凤脸上又是那个秦羽凉无法理解的表情，眉间皱了，却没有往日的威严与戾气，看那神情悲戚得称得上一句可怜，但秦羽凉其实并不能理解。

　　“羽凉……”启唇，声音没什么起伏，但态度终于缓和，“你先睡吧……我不熄灯。”柳瞑凤伸手，秦羽凉下意识以为他要打人，不自觉地瑟缩一下，迎来的却是发顶温和的碰触，“我还是……”

　　“先生！”

　　“……你去洗漱吧，我今晚不走。”

　　“多谢先生！先生先去吧，我不困可以等着！”秦羽凉笑了，眉眼弯弯的，一双星目映入长空交错，黑亮却也透彻，似是一个那么容易满足的少年人。

　　他乖乖躺到床上，把被子一拉，再乖巧不过地看着他先生的背影，似是无奈似是叹惋，柳瞑凤嘴角扯着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对他摇了摇头。

　　直到眼前人走到帘后。一片阴鸷弥漫开来，目里没有了星光，变成一片灰暗，没有感情，没有温良，只剩刀锋浸血后的冷厉。

　　很多年前，有个窝囊废。

　　他傻到不能再傻，他蠢到不能再蠢。

　　后来，他所爱，他所恨，都没有了。

　　他曾经怕黑，却被最信任，最敬爱，最敬仰的人，扔到世间最黑暗的角落，每天，每时，每刻，面对最深切的恐惧，被这尘世的浊秽追赶，撕裂，蹂躏，打断筋骨，掏出心肝，黑暗渴饮他的真心，他的热情，他的快乐，他的愚蠢…………

　　恍然，他不再怕黑了。

　　终于，他再也不敢怕黑了。

　　他会把这一切封藏在内心的最深处，谁都看不到，谁都不知道，这样………他很安全。

　　他把自己所经受的一切变为嗜血和残忍，反馈给这予他清白授他忠良却又毁他性命噬他良知的尘世。

　　就像没有人知道，暴君幼时曾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拜师帖上豪言壮语：“伏愿盛世康衢，万疆海晏，大道如昀，福泽众生”；自然也没人知道，少年在黑暗中，哀嚎，悲鸣，痛苦，歇斯底里。

　　一心为民者终以血肉祭苍生。

　　当真荒唐。

　　他算不上贪婪，但他知有一件，天下负他，欠他。

　　欠他愚蠢。

　　此物虽不可追，但幸而重生一世，一切都会不一样。

　　安神香袅娜悠然，不觉间，秦羽凉睡着了。

　　柳瞑凤擦干湿发，踱至床前。

　　他动作极轻地坐在秦羽凉面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拨开秦羽凉面上凌乱的发，露出那张俊美的脸。

　　屈着指节轻柔拭去秦羽凉眼角的泪。柳瞑凤紧抿着唇，坐在原处，本当被水气蒸腾得微红的脸异常苍白。

　　心头堵着。

　　“羽凉……”他近乎有些畏惧地，磕磕绊绊地吐出两个字，“是先生……对不起你……”

　　他怕黑。

　　他怕黑。

　　他怕黑。

　　他怕黑………

　　他………怕黑……………

　　三个字，脑内无限循环。乱哄哄的。很吵，太吵了，吵得他的良知他的信仰都要崩塌，他心中矗立的一座高楼摇摇欲坠。

　　他誓要保护的少年，很痛。

　　两辈子。把秦羽凉丢到最黑暗的地方。让他独自面对他所害怕的东西……柳瞑凤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掌风凌厉，只一下便在脸上留下一片青紫：“柳瞑凤……你枉为人师……”

　　“羽凉，今生便是千刀万剐，刀山火海，先生护你，度你。”柳瞑凤把秦羽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良久，“我会………让你平平安安地坐上本就该属于你的位置。”

　　夜色里，他跪拜：“臣，柳瞑凤，誓死追随陛下。”

　　柳瞑凤没有睡在床上，他就干脆睡在了地上。

　　想了半天，他轻轻地抓着秦羽凉的一支手。

　　那本应一只质感很好的手，尽管手心有些粗糙，但手背的皮肤都软软的，比丝绸的质地还好。

　　记忆里秦羽凉的手总是粗粝的暴虐的，他从前似乎也不曾想过，这少年本有着一双这样温良的手。

　　他，要保住这只手。

　　灯火葳蕤，烛光摇曳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