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重遇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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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柳瞑凤忽然意识到，他身上这九尺素白如雪，必将永缚他的魂灵，刻入他的骨血，万死……也不得解脱。
眼下，柳醉蛟说的拿新衣服，低领的，无疑更令他无法接受。
这要怎么说呢……或许，当一个人习惯了低三下四，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三天半月便也罢了，但二十多年，没有一日不担惊受怕东躲西藏，没有一日不胆小如鼠囿于高阁，再让他抬起头来，去扒开他的伪装撕碎他的粉饰，去告诉他他可以像周边的每一个人一样，光明正大地做人，可以直面阳光可以昂首阔步走在熙熙攘攘的大道之上，这……并不容易。
颈上的绷带，高领，七岁到三十二岁，他从稚子长成少年，如今而立之年，有些东西，再也戒不掉了。
是他有且仅有的卑微的尊严，也是他欲盖弥彰的自欺欺人。
谁能想到呢，一代传奇柳相，修长的脖子上，竟然有黑色荆棘；竟然，是个在大昀猪狗不如的卑奴；竟然，一口气骗了全天下，十五年在朝为官，万民拥护权倾朝野；这么一个人———竟然，这么的卑贱。
卑奴，昀国最大特色之一，这个自诩照世日光的国度最腌臢阴暗的一面。
他们连人都算不上。他们是朝廷罪臣，外国战俘，他们的世世代代，不许为官，不许娶嫁，不许从商，不许参军，不许离开大昀国土。他们可以被随意买卖，打杀，践踏，侮辱。他们的生命掌握在主人手中，只要一瓶药便可脔禁终生。
柳瞑凤基本自记事起，就是一户人家的卑奴。
他的母亲也是卑奴，父亲似乎消失在了记忆的至深处，但他知道，妹妹柳汐的父亲是唐罗鳌。
对母亲的记忆其实也不多，但他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奇绝艳美的女子，她其实不苟言笑，冷冽如寒冰一般，明明生就了一双弧度柔和的墨绿色眼睛，金色的头发带着日光的暖香。可她不温柔，什么也不会，还走得很早。
她曾说过：“澈儿，清儿，记住，人贵自重。”
后来，母亲走了，小姨也走了，长兄如父，他向主人请示发奋读书，日后成为大官再还恩情。
一条雪白的绷带缚住少年细嫩的脖颈，从今往后世人眼中再无柳澈，霓州出了一个天资卓绝的混血少年，他叫柳瞑凤。
卑奴每个月必须服一次药，不然就会被颈上的黑荆棘刺入骨血，痛不欲生，最终先是七窍流血，两日后四肢尽废，三日后后皮肤逐渐腐烂发臭，十日后死无全尸。
这种残忍的方法，使得卑奴无法逃跑，只能永生永世被禁锢。
唯一的解药就是连喝那种药一月，但凡一日间断则前功尽弃，两日内不能续上则死法如上所述。
那东西叫落日禅，只有官府发放，买卖卑奴时官府按着簿子上勾画名姓人物，主家按月领取。此物最妙之处当在于其中一位药引，这种药引乃是主家自定，第一饮引用的人往后喝的药里都必须有这一味药引，否则当场就会死亡。
虽然不知道唐罗鳌是哪里搞到的药可以让他们一家子都变成卑奴，但他清楚他那主家手眼通天，他自顾不暇，不敢妄加揣测。
卑奴的脖子，是一生的耻辱，是镌刻在血肉里的哀歌，岁月流逝，每年多一道荆棘纹，背叛时的痛苦就会更加刻骨铭心。
柳瞑凤，就是这种东西。
“瞑凤”“醉蛟”是母亲死前为他们留下的字。她等不到他们及冠，留下这两个引经据典也说不出什么意蕴的名字，两个彼时不过到她腰的孩子。
一个如此卑微了二十多年的人，好不容易筑起一道名为冷酷的壳，他把自己缩进去，蜷缩起来藏好了，他长出坚硬的刺他变得冷硬如铁不近人情，他这一生的亏欠和血债早够他生死簿上债台高筑，早够他永堕炼狱长跪不起，早够他对这样的自己恨之入骨，变得卑微敏感，谨小慎微。
可他偏偏披着那样的一张冷硬的皮。生命予他风雨和鞭笞，予他卑贱和荆棘，却也予他一身冷硬的傲骨。他不甘示弱不敢投降，他的身躯不算伟岸却能庇佑从他的两个手足到如今千千万万的黎民，他趟过尸山血海攀上百尺高阁，打碎了浑身的骨头放干了全部的热血，他也要爬起来一遍一遍将自己拼好，他可以千疮百孔，却永远也不会倒下。
毕竟如今支撑他的早不是少年的一腔意气，是千千万万攀在他脊柱上挂在他肋骨上的人。
穿低领吗。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那光太耀眼，太灼人，怕自己太卑微，太渺小，怕自己配不上，担不起。
记忆，排山倒海。
在他有且仅有的年岁，他的羽翼渐趋宽阔，他的身形趋于颀长高大，但他早已忘了，穿低领，是什么感觉。
镜中那个人长着一张人憎鬼厌的脸，眉宇结着寒霜，双眸浸着冷意，嘴唇抿着刻薄，上位者惯有的高傲与冷意席卷了略带茫然的神情，使得他的表情有些不伦不类。
“清儿，汐儿，走吧。”柳瞑凤扶着门框走出房间，竟有些扭捏。
暴露在两人面前的，是一截二十多年没见过光的，芳蕊吐露般细白纤长的脖颈。
“不愧是我的哥哥，当真是丰神俊朗，掷果盈车潘安自愧，陌上如玉公子无双！”柳醉蛟只怔愣片刻，旋即大步上前，眉眼一弯，挽上柳瞑凤的左手。他其实没什么文化，也就会些夸人好看的词，还都是因为这些辞藻在千百篇颂他容颜的词赋中早都要被用烂了，听得他耳朵起了茧子才勉强记下些。
“大哥哥！好看！”柳吟雀反应慢一点，但也终于回神，上前盈盈笑着挽上他的右手。
柳瞑凤被他们说得脸热，他颇不自在地抿了下唇，旋即热血上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另外两人连忙一个扶住他一个给他拿水去。
柳瞑凤喝了口水，抬手示意他没事，而后转头对眉间犹有愁云二人笑道：“面具戴上，我们出发！”
他笑起来自是奇绝好看，除他自己不知，那本就有些妖艳气的面孔略一波动便美得惊心动魄。
忽然感觉眼睛有些酸酸的热，可柳醉蛟和柳吟雀还是雀跃着对他说“好”。
面具下，兄妹三人穿着低领，像所有平凡却友爱的家人，笑着，簇拥着他们的哥哥，走上人来人往的街道，在商贩的叫卖声中，在马车轮碾过的道路上，感受着人间烟火，红尘喧嚣。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重遇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