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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入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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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众学子脸上还有忿然之色却不复高声语,仿佛怕惊扰了老先生。片刻,一个约摸十一二岁身体还未拔高的学生从一众少年中走了出来,他尚显稚嫩,明亮的双眼中却已透着欲上九天揽月的神采,他走到刘本溪面前,不需过多地仰头就能对上刘本溪的目光。
“先生,”他的声音果真是孩童的声音,“紫光书院他们欺人太甚,说先生坏话,我和师兄下去教训教训他们。”
刘本溪没立刻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脸上浮现一抹慈笑,缓缓道:“几句坏话而已,你这孩子怎么就较真了吗?”
那孩子两条眉毛扭成了弯,道:“先生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不应该这样。”
“即便是长辈,若德行有亏,也不能免于责难。”
又一稍长些的少年道:“先生此次是为天下有学之士辟一条以才列公卿的平等之路,是开山之举,何来德行之亏,怎么能容忍他们这样羞辱呢?”
听到他如此说,许多人连声附和起来。
刘本溪笑了笑,目光投向渺远的天空:“众生平等是世间之法,然国亦有国法,若是有一天国法与世间之法汇成一脉,那就是大同之世了,只可惜老夫是见不到了,只希望你们能够见到。”
“可是先生……”
刘本溪只微微抬了下手,众人就止住了话语。
“今日之事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必大张旗鼓,老夫自己去就行。我辈求知当为明日,你们都回去吧。”
其他先生也在一旁相劝,众人才渐渐冷静下来,刘本溪未再多言,拄着拐扶着老三沿着扫过了雪的石板路向山下走去。
几位先生担忧道:“先生年迈,我叫人用轿子把先生送进城里吧。”
老三道:“先生好意。只是不必了,已经安排了马车在山下等着呢。”
“可是雪天路滑,这要是摔了可不是件小事。”
“我会小心些,”老三笑道,“老先生说他许久没看过陵山的风景了,趁这个机会好好看一看。”
话已至此,先生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安排了几个人一路照看着。
陆释站在众人之中毫不起眼,他倒是没有其他人那样澎湃热血,只是听了刘本溪的话生出一些感慨。看到众人逐渐要散了,他连忙找了一下陈琰,但是早已没了他的踪影。陆释不难猜出陈琰已经往城里去了。
这边依然吵得不可开交,所幸还没动起手来。杨翎拧了拧耳朵,皱着眉道:“这么吵能有结果吗?”
曹珏道:“怎么没有?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何况这些个毛孩子一个个金贵着呢,吵多了上头自然得给个交代。”
杨翎哼道:“金贵什么?不就是家里有点地位吗?以为这样就能让所有人捧他们臭脚?”
曹珏道:“欸,你别说,家里有地位是不能让所有人捧他们臭脚,但可以让很多人捧他们臭脚,要做什么事比普通人比没权没势的人更容易。其实你呀,也不太有资格说这话。”
杨翎又哼了一声,没再理他,转身对萧珩道:“现在怎么办?”
萧珩目不转睛看着争吵不休的人,道:“我派人通知了承天府,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来人,按道理,京城有动,承天府有治安之责,应该早就来了。”
“连你这个齐王都请不动,”杨翎摸摸下巴,道,“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吧。”
“为马思沅破例,父皇已经让许多大臣不高兴,紫光书院学生又多出于官宦之家,如果父皇今日再压制紫光书院,恐怕真的要引起群臣不满了。”
“难道就这么放着不管?”
“是啊,难道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萧珩微微低头,似在自言自语。皇帝向来重视京城治安,容不得一丝一毫差错,今日这个乱局,不可能真的放任不管,既然皇帝不出手……萧珩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目光微凝,继而便是一阵寒意。
“怎么了?”杨翎看他眼神不对。
“是老师!”他有些迟疑,“可能吗?”
“什么?”
曹珏听见动静也看过来。
“如果父皇不出手,那就只能……由老师出面。”
“你在说什么呢?老师年事已高,常年在陵山修养,怎么会管这些事?何况圣意难违,这帮人折腾折腾也就过去了,也不敢真闹翻了天去踩皇上的脸面。”
曹珏听明白了,微微低头,道:“他会管的。”
话音未落,萧珩已经提步往城门方向去,杨翎曹珏对视一眼,也连忙跟上去。
一边的肖锐看萧珩离开,连忙拍了拍孔幕,道:“殿下走了。”
“我看到了。”
肖锐火急火燎道:“只怕又出事了,赶紧,我把你送回去,然后去找殿下。”
“我可以自己回去。”
“别,你出事了,我可担不起。”
“……”
“快走吧,别耗着了。”
说着提起孔幕的胳膊就要走,孔幕只得先回府去。
萧珩几人匆匆赶去从书院入城经过的城门,今日城门口没有平日那么热闹,只有稀稀落落来往城内外的行人,这想必也是因为贡院那一出的缘故。
还未到城门下,就远远看见一架马车驶入城中,厚重的城墙下开辟的拱门架起穹顶,在门洞里投下青灰色的暗影,马车隐没于暗影中,一时让人难以看清其轮廓。
几人早已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听着马蹄踏在覆着薄雪的石板的声音,眼见着马车从阴影中出来,坐在马车外面的人的脸是老三的一张脸。
三人的第一反应却不是高兴,而是一脸的凝重,除此之外还各自夹杂着情绪。杨翎率先迎上去,曹珏暗自吐了一口气也跟了上去,萧珩看见老三已经隔着帘子朝里说话,也走了过去。
“老师,您怎么来了?”帘子都还未掀开,杨翎扒着马车开口就问。
帘子里伸出刘本溪枯槁的手,似是要掀帘子,老三连忙帮着掀了起来,马车里露出刘本溪带着一丝浅笑的脸。刘本溪向来庄重严肃,极少有笑的时候,这一笑倒是让几人感到惊讶。
几人恭敬地行了个礼,刘本溪看了看面前的三人,又朝着他们的身后望去,直望向街道的尽头,他笑道:“许久都没有看过这京城繁华了,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许多屋子,想一想也快有十年了。”
杨翎眉头深锁,问道:“老师这次来,是为了紫光书院的事吗?”
刘本溪又将四周环顾了一遍,才道:“正是。”
杨翎还要说,却已被曹珏抢先:“这件事不过是学生们的玩闹而已,吵过闹过也就过去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劳老师亲自前来?”
“没错!”
刘本溪却道:“学子们有怨,如何能安心读书呢?这不是件小事。”
刘本溪眯着眼瞧了瞧交错的街巷,道:“老夫对都城已经不甚熟悉,不知贡院是否还在原处,你们既有空,就烦劳带一带路吧。”
刘本溪极少对他们提要求,若是提了,几人必是穷尽本事也要拼命完成的。然而今天这个要求本是很小的一个要求,三人却始终难以应承下来。
刘本溪见没有动静,目光依次落在三人脸上,曹珏和杨翎兀自看地,不大情愿的意思很明显。刘本溪又转向离他最远的萧珩,萧珩脸上依旧平静,雪映得他的脸如瓷如玉,平日里带着七分温润两分沉静一分隐隐的锋锐的齐王殿下此时仿佛褪去了棱角,只余下温顺。
萧珩并未和其他两人一样低头,也没有躲避老师的目光,其他人可以躲,唯有他不能。
萧珩上前弯身行礼,道:“学生不孝。”
刘本溪全无责怪之意,只是看着他的头顶道:“老夫早就说过,此事关系着许多人,只是你正好在其中罢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想不明白呢?”
萧珩站直身来,道:“此事是由学生开始,也应该由学生来了结。”
刘本溪看着他,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此话一出,曹珏和杨翎便察看四周,他们在城门后的一片空地上,此时行人不多,守门的兵士离得也较远。
萧珩放低了声音道:“皇上有意整顿吏治、裁冗纳新,学生会向皇上上书请求增加明年春闱之后举子的擢用人数。”
方才一段时间萧珩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增加擢用人数便意味着金榜题名的机会增加,对于这些进场的学子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说到底这场群愤不过是因为有人可能会挤掉他们的位子罢了。
刘本溪点点头,道:“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所以老师不必走这一趟。学生请老师去歇息。”
萧珩正要扶,刘本溪却按下了他的手,萧珩不解,只听刘本溪道:“这个法子既能解决当下,又能利于社稷长远,确实是好。”
“既然如此……”
“但是不利于你的长远。”
“老师?”
刘本溪看着他。
“今日聚在一起的这些人来日是江山社稷的栋梁之才,都将成为臣子,你,”他手指点了点萧珩,“你可是要领着他们的啊。人人都知你是老夫的学生,人人都认为老夫做的这件事是为了扶持你,只是没有明说罢了。因为党争而妄动科举,这骂名老夫背了无碍,只是齐王殿下只怕从此失信于群臣了,若不能服众,这位子又如何能坐得稳呢?这法子固然好,却无助于你在学子中的声誉。”
杨翎忍不住道:“老师,陵山书院人才济济,自会支持梓承!”
曹珏瞪了他一眼,道:“你又跟着捣什么乱?”
杨翎哼了一声,没有再辩驳。
刘本溪道:“大兴万里河山,陵山不过是小小一隅。放眼四海、遍揽英才才是长久之道。”
“所以这也是父皇的意思,让您出面去安抚这些人,替我去铺路。”萧珩眉头微皱,眼中浮着一丝冷意,衣袖下拳头逐渐收紧,他看向刘本溪时神情又变得温和,道,“老师素来不碰党争,今日之言却不同往日。”
刘本溪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圣上的决定自有圣上的考虑,齐王殿下不应太计较。老夫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还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想看着你们都好,看着世道太平罢了,党不党争的又有什么关系?若世人真要给老夫安这么一个名头,那便随他去吧。”
萧珩喉头哽了一下,道:“此事学生能够自己解决。”
三人都还想要阻止,刘本溪却很执着:“今日于情于理老夫都应该给个交代,若是你们不愿带路,老夫便去问路。老三,走吧。”
三人已经明白刘本溪今日之事势在必行,多说也不能改变他的意思,最后还是妥协了,三人领着马车向贡院走去。
越靠近贡院吵闹的声音也就越大,刘本溪抬起耳朵去听,饶有兴致地笑道:“哦!这些年轻人声音倒是洪亮!”
萧珩、杨翎二人无话,只有曹珏讪讪一笑。声音虽是洪亮,却都是骂爹骂娘、拉屎把尿的秽语,若是他们的先生在,听到这些玩意儿,指定早就升天了!
随着马车驶进贡院的街道,逐渐有人发现了他们,此起彼伏的声浪慢慢停了下来,最后喧嚣半日的人群终于静了。
有萧珩等人在旁侍候,来者一定身份不凡,对峙双方有志一同都将目光投向了马车。帘子掀开,出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刘老先生!”陵山书院的人反应快,立马就认出了刘本溪。
刘本溪看着他们点点头,又望向贡院那扇多次漆新却仍能见岁月斑驳的大门,他眯了眯眼,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似是穿过贡院的门望见了什么。
紫光书院的人听到有人喊“刘老先生”,看到眼前的老者虽身体微躬,一双眼睛却是澄明,气度不似凡夫俗子,他们大概知道面前的人便是他们今日声讨的对象。
激愤了半日,如今人到了眼前,他们却顿时忘了要做什么,一群人呆呆地看着。一来,他们大概没想到刘本溪会亲自前来,二来,刘本溪大儒之名非他沽名钓誉,学者风范自不必说,他身上有着洞察世事的沉静,看尽人间沧桑的双目中带着些许悲悯与纯真,这些少不经事的小子们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刘本溪最后将目光放在了紫光书院这边,面对着这些嚷着要反他的人,刘本溪没有丝毫不快,反而和蔼地笑道:“诸位小友可是有话要对老夫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