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禅光

5、小宫殿

　　下午，江星河一直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

　　他一会儿拿掸子站凳子上扫扫高处的灰尘，一会儿用铲子在院西南角几丛竹子里掘出两个竹笋来，一会儿又在草丛里捉了几只蟋蟀，还从犄角旮沓里找出以前玩儿的弹弓修理了一下…………

　　虽然天天盼着不去书院，眼下真歇下来了，也没松快多少，好在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与不安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褪了个一干二净。

　　夕阳西下，天边漂浮着红彤彤的云霞，绚丽至极，晚风送爽，院子里的花与树都轻快的舒展开了，一切事物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有着窥不真切的美。

　　江星河从屋里搬了个黄梨木椅子出来，摆在院落正中央，坐在上面，翘着二郎腿，双臂架在椅子扶手上，仰头望着天。

　　此时此刻，他内心一片宁静，甚至还有点悠然。

　　秦伯在外面喊了一声‘少爷’，随后推开院门走了进来，见他在院子里坐着，说道：“少爷，该用饭了。”

　　“我不去！”江星河想都没想的直接拒绝。

　　“不是啊，少爷，老爷说你晚上就自己在这边用饭吧，不必过那边去了。”

　　江星河：“……”

　　“厨房的人过会儿就把饭菜送来了，老爷说了，一定要老奴看着你把饭吃下去。”说完，秦伯又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江星河摸了摸鼻子，放下腿，双臂平直上扬，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进屋了。

　　晚饭后，江星河变得有些急躁，在屋里走了两圈，靠在门框上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彩逐渐淡去。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了院子。

　　昏黄的天光下，他避开府里的下人，一路走到思山堂外，身手利索的爬到那棵大柳树上，脚下踩着树枝，趴在墙头上朝里面看。

　　院子里点着灯，父亲和那个女人在院子里站着，他们在说话。

　　她已经脱下了宽大的黑袍，换上了一袭水色曳地长裙，乌长的头发绾起了发髻，发髻上斜缀着一只金步摇，清艳脱俗，风姿绰约，如同月下仙子。

　　江星河听父亲道：“小山，咱们去看看星河吧？”

　　“我不去。”她轻轻摇头。

　　江星河抠着墙上的石子，冷笑一声。

　　她往前走了几步，江成周便跟了几步，问她：“小山，我很想你，你不想我吗？”

　　“有一点点想。”

　　声音同她的人一样，平静且淡然，她又走了几步，站在了花架下，伸手触碰藤叶间的花朵。

　　江成周站到她面前，温声问道：“你累不累？咱们进去歇着吧？”

　　“我不累。”

　　“那咱们进屋坐下来说说话吧？”

　　她迟疑着点头，“好。”

　　江星河看着他们走进了屋，关上了门。

　　他趴在墙头上，将下巴枕在胳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房门，望了很长时间，直到房内的灯熄了，窗户上的光亮也消失了。两个下人从耳房里走出来，将灯罩拿开，吹灭蜡烛，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江星河从树上跳下来，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思山堂的卧房里。

　　江成周拥着朝思暮想的女子，恍惚间觉得自己仍旧是在梦中与她相会。他这一整日飘飘然如在云端，心里的欢喜盛也盛不下，满的就要溢出来了。

　　入夜了，明月升上半空，一室水银般的皎洁，躺在身边的人是鲜活的，真实的，她真的回来了。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温柔的抚摸着，流连不止，又亲昵的低头在她唇上碰了碰，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的眼睛，忽而难过的道：“你再不回来……我就更老了，到时候你肯定认不出我了。我已经三十七岁了，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不喜欢了……会嫌弃我吗？”

　　身下的人摇摇头。

　　江成周舒心不少。

　　她疑惑的问：“你没有成亲么？”

　　“我一直在等你。”

　　“可是咱们说好了，等星河过了下个月的生辰，你就让我走。”

　　江成周违心的应了一声‘好’。

　　“我手上戴的镯子真是神仙给你的么？”

　　“嗯。”

　　“他为什么给你这个镯子？”

　　“我……我有一次拜神，天上的神仙真的下来了，我就想办法从他那里要了这只镯子。”回想起这些荒唐癫狂的旧事，江成周尴尬的头皮直发麻，自然不会细细讲给她听，即便她问，他也得遮掩过去，否则还有什么脸面……

　　儿子的顽劣与不听话，和他年轻的时候做的那些事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防止她继续问下去，江成周岔开了话，“小山，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即便现在失而复得，一旦问出来，心里还是痛的很。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用手背碰了碰他下巴上的短胡茬。

　　江成周心中一动，俯身下去，在她脸上，唇上，脖子里一通亲，吻，伸手要解她衣带的时候被她制止住了，只见她将头侧向一边，轻声道：“不行。那时，我与凡人相恋生子的事，不知怎么被西王母知道了，触犯了天规，西王母罚我思过，将我幽禁在了地海寒渊中，那里又黑又冷，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很怕……”

　　江成周震惊的听她说完这些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从头凉到了脚，心如同被撕裂开来，疼的无法呼吸。

　　他用力抱着她，就好像这一刻她又要和自己分离，又要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他一日又一日的苦等。

　　原来她不是冷淡无情，不是喜新厌旧，也不是将跟他的一切当做贪欢寻乐，她有她的不得已！她受了那么大的苦！

　　他曾想过各种各样的原因，但这总归是他们之间的事，有时候他把两人分开的原因拼命的怪到自己身上，或者怪在她身上，却想不到这里头竟然会牵涉到天规之类的。

　　江成周忍着胸口的痛楚，流泪问道：“那你是妖还是仙呢？”

　　“无论仙妖精怪都不能和凡人在一起。”

　　她还是没给他答案。

　　“那我留你在这里，会被西王母发现吗？”

　　“暂时应该不会，西王母赴天庭盛宴去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等她回到昆仑山，地上怕是过了好几年了。”

　　江成周心里头稍稍安定了些，不单单心疼她，也怪自己太过无用。

　　“你一定不要向别人讲这些事。”她道。

　　“好，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咱们别躺一块儿了。”

　　“我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抱着你。”江成周道。

　　月白风清，万籁俱静，两人相拥着入眠。

　　到半夜的时候，江成周从睡梦中醒来，往身边摸了摸，人还在，他松了一口气。

　　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与她重逢的喜悦都远大过对未来的担忧，这些年郁结在心的问题也变得豁然开朗了。

　　他搂着她在她头发上亲了几下，又亲几下，恍惚间觉得时间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精力无限，每每想到她、想到与她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心里就像是吃了蜜一样甜，学业上不仅没耽搁，反而有了很大进步，枯燥冗长的文章也能耐着性子诵读一遍又一遍。

　　良宵如此，佳人在侧，饶是修养再好，再能克制，江成周也有些忍耐不住。

　　她也醒了，起初还在推他，但睡的迷迷糊糊又被撩拨的情迷意乱的，便抓住了他的一角寝衣承合着。

　　……

　　次日一早，天上又下起了雨，噼里哗啦，瓢泼一样。

　　江星河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撑开一把伞，急急忙忙跑到思山堂外，爬到柳树上往里面看。

　　其实他上半夜的时候担心的睡不着觉，来过一次，府里到处静悄悄的，思山堂里也安静的很，看了一会儿他就回去了。

　　此时父亲已经起了，手中举着一把伞在院子里站着。

　　她也在，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父亲一旦把伞遮在她头顶，她就往前走几步，与父亲保持着距离。

　　父亲无奈的把竹伞塞到她手里，自己退到外面淋雨，她还是把伞扔掉了。

　　离得有些远，下着雨，江星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等他们走近了，才隐约听到一些话。

　　父亲说道：“小山，咱们进去吃饭吧？”

　　她不说话。

　　“都是你喜欢吃的菜，我让人叫星河过来，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她还是不搭理。

　　“我真的知错了，小山，咱们进屋去吧，小心淋雨生了病。”

　　“我说了不行！你还要那样……”她神情冷淡，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父亲。

　　江星河仰头看看天，天上乌云密布，雨一直下个不停。

　　他上树的时候把伞放地上了，虽然柳树枝叶繁茂，但一条条柳枝都在往下淌水，根本遮挡不住什么，幸好这个时节不冷，就是有些凉气。

　　江星河揪了个嫩柳梢衔在嘴巴里，正准备弯腰从树上跳下去，却又突然看着院子的方向定住了。

　　那个女人不知道从袖口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黑漆漆的，鹅卵石一般大小，她把它丢到地上，对那东西道：“变大！”

　　江星河惊讶的看到那东西变成了一座精雕细刻的小宫殿，有三尺多高。

　　她又对着小房子说了两声变大，小宫殿一下一下的变大了，约莫一丈高。虽然不及真正的宫殿气势雄伟，但也金碧辉煌，精美绝伦，红漆的柱子琉璃的瓦，画栋朱帘，光彩夺目。

　　江成周见到眼前的情形，也震惊在当场。

　　接着，江星河看到她推开小宫殿正中间的殿门，弯腰走了进去，将门从里面关上了，又听她在小宫殿里说了几声‘变小’，那座宫殿最后变得差不多到人膝盖高，落在了院中的芭蕉树下。

　　还说不是妖！

　　能使出这样的妖法，不是妖是什么？！

　　江星河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从树上下来，跑到思山堂的正面推门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