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禅光

1、探病

　　江星河一下学，就被父亲拎着前往陈家了。

　　钟阳新上任的县令陈德水与他父亲江成周是同年进士，两人在京会试时相识，言谈投机，性情相近，遂成了好友。这些年虽天南地北的做官，却也没有断了往来。

　　一个月前，陈德水不慎牵扯到一桩朝堂结党营私案，遭致贬谪，到钟阳做了知县。又因钟阳是府县同城，江成周是此地知府，陈德水便成了江成周的治下。

　　江成周是去陈家赴宴的。

　　然而江星河不是，他是被父亲带去探望同学的。

　　江星河和陈德水的儿子陈正初于五日前做了同窗，陈家的那位少爷看上去就文文弱弱的，听说前天夜里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病倒了，在书院还没混个脸熟就请了假。

　　江星河一百个不想去，他跟陈正初又不熟！

　　奈何大人们相识，非得把孩子也撮合成朋友，他们才开心舒坦。

　　马车上，父子俩相对而坐，车厢内安静的很，耳边只听到车轮辘辘滚过地面的声音。

　　今日出门江星河身上穿了一件干净整洁的素白锦衫，青绿色绸带束发，行也端正，坐也端正，正儿八经的良家少年模样，挑也挑不出毛病来。然而在父亲面前他却觉得自己扎眼的很，恨不得缩成一团从马车上滚下去。

　　江星河双手垂放在腿上，扫一眼闭目养神的亲爹，忐忑的移开了视线，掀开窗帘装作瞧大街上的热闹。

　　但愿父亲当他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别心血来潮又考问他课业……

　　江成周身穿紫色缎袍，墨发束后，一手握了把檀木扇，闭着眼睛，气息沉敛。人到中年，愈发显贵干练，疏朗高雅。除了对着儿子会时不时的发脾气，见其不争怒斥几句，其它时候做起事来游刃有余，官风亦是清洁廉明。

　　过了一会儿，江成周睁开眼，清肃的眸光落在儿子身上，沉声问道：“近来的功课怎么样？”

　　江星河只得放下帘子，态度恭谨地回答：“先生说我进步许多。”

　　江成周冷哼一声。

　　江星河自觉的低下脑袋，做好了被狠狠训斥一顿的准备。

　　然而等了半天，父亲却没下文了，他抬起头，见父亲又闭上了眼睛。

　　江星河缓缓呼出一口气，偷抹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驶到陈家大门外停下来，江星河也从魂游太虚中醒过神，挺起脊背伸了个懒腰，见父亲要下车，连忙问道：“爹！咱们俩空着手来的？！”

　　“我早上派人送来了一些名贵药材与补品。”江成周头也不回的道。

　　“哦哦！”江星河点头。

　　不然人家还以为父子俩仗着身份来吃白食的！

　　被小厮迎着进了陈府的大门，一条宽阔的石铺直路通向前厅，房屋高大，回廊曲转，宅院很是气派。

　　没走几步，江星河隐隐约约听到从陈府其它地方传来似有若无的颂唱声，清脆的铃铛响，绵长的铜磬音……大概隔得远，这些声音很低很杂，他就是天生耳力好，才听得见。

　　他一边走一边奇怪的朝周围看了看。

　　小厮跑去通报一声，陈德水从厅里快步迎了出来，两手打拱，高高的举着，笑容满面的道：“江兄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还有七八个早早就到了的客人，也都是钟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跟着陈德水一齐从厅里迎了出来，对知府大人江成周毕恭毕敬的弯腰打拱，行礼问好。

　　江成周点头回礼，对他们道：“诸位不必多礼，本官今日来，一是咱们私下友聚，吃酒喝茶，二则我听闻正初侄儿病了，过来探望探望他。”

　　陈德水立刻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又狗腿的样子，笑着怪怨道：“哎呀江兄你真是，平日公务繁忙，还累你惦记这点小事！”

　　见父亲看向自己，江星河连忙走上前，对陈德水作了个揖，恭敬地道：“侄儿见过伯父与诸位长辈，正初兄这两日没去书院，我心中担心，随父亲过来看看他。”

　　陈德水面上又带了亲切之色，将他迅速打量一遍，捋着胡子称赞道：“星河侄儿有心了！只是……我今日叫人请了法师来家中驱鬼，现后院里摆了祭台，挂了幡，法师们正在做法。你稍坐片刻，等做法完毕，我再叫人领你过去看正初。”

　　江星河应了一声，心想，这就对了，怪不得会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

　　“别站在院子里说话，诸位快请进屋，咱们坐下来说！”陈德水向江成周做出请的手势。

　　江成周没有往厅里走，反而笑着道：“若法师并无明言禁止闲杂人等靠近，陈兄不如先带我跟星河去看看正初吧，也好让星河早些回去。”

　　“回去做什么？星河侄儿来的正好，待会儿留下来一起用饭。以后你要多来！正初正缺伴儿呢！”

　　江星河瞥一眼父亲的脸色，赶紧推辞：“不了不了，侄儿还要回去温习功课，看了正初兄我就走。”

　　就算父亲不赶他，他自己也巴不得早点走。

　　和这些人一起吃饭除非他疯了傻了，不然吃得下吗？

　　“那……好吧！”陈德水惋惜的点点头。

　　其他宾客见知府大人如此给陈县令面子，彼此关系如此亲厚，本来对陈少爷的祟病有些忌讳，虽然携了礼来，但哪敢去见他？对他的关心也全然体现在口头上，眼下纷纷表示自己也要同去看看陈少爷，宽慰他一二。

　　这时，陈府一个小厮急匆匆走了过来，说有要事禀告。

　　陈德水一挥袖子，问道：“什么事？说！”

　　小厮道：“老爷！五蕴法师说附在少爷身上的鬼戾之气太重，祭品太少，上神不肯降临消灾，若要再请，还要多些祭品与酬劳！”

　　江星河一手背后贴在腰间束带上，看着平静谦和，心里却登时兴奋起来。

　　看！又是个坑蒙拐骗的假法师！

　　什么上神不肯来？这难道不是趁机加价？天上的神仙也是势利眼不成？天大的笑话！

　　平日他就喜欢围观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甚至几次揭穿了一些装神弄鬼的半仙儿、号称能驱鬼捉妖的道人。

　　陈德水一听这话，焦躁的踱了几步，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心无时无刻不挂在他身上，虽然他平日精心呵护，儿子却越养越娇弱。

　　老管家说，老爷您看外面路边的草儿啊花儿啊，经人踩了无数回，风吹雨打的，怎么都死不了，养孩子也该这样，越是可劲儿糟践他，他就越活的好好的。

　　陈德水心说：放屁！穷人和富人养孩子能一样么？

　　可他爱护的再好，儿子还总是有个两病三灾的让他头疼，这不，又中了邪！

　　陈德水长叹一口气，不耐烦的催促小厮：“走！去看看去！”又转头对来客笑着道：“诸位既然关心犬子的身体，执意要去看他，那就请随我来！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江兄与诸位见谅！”

　　又说了几句感激的话，陈德水便领着众宾客朝儿子住的东院走去。

　　过了三道门，走进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里头热闹闹的。

　　花树、栏杆、屋檐上飘摇着条条道道的黄符，正前面的廊檐下摆了个长桌案，桌上燃着香炉，堆积满了祭品。

　　十几个法师弟子身穿黑色带帽长袍，在院落中间盘腿而坐，围成一个大圈，膝上都放着个牛皮色小鼓，每隔片刻，他们便用手拍打三下鼓面，唱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词，声音颇为整齐。

　　在他们中间，打扮怪异的五蕴法师口中嗡嗡嗡的念着法咒，手里执着铜铃铛绕着圈蹦跳着做法。

　　好大的阵仗！

　　大家一进去，目光就被那些人吸引了过去，不由自主的驻了足。

　　陈德水走到一个下人面前，与他说了些什么，又招手吩咐管家去拿酬金，补上祭品。

　　江星河双手抱胸，站在最前面，笑盈盈的，看街头玩杂耍似的盯着那些人，想找点茬揭穿他们的假把戏，但转念又想，还是别在这里多事惹父亲生气了。

　　江星河偷瞄父亲一眼，却发现父亲站的位置比他还要靠前！看的比他还要专注！

　　平时总斥责他瞎凑热闹，这下有了热闹看的比他还起劲儿！

　　“爹！”江星河小声喊。

　　江成周没有应他，但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把其他人甩在后面一大截，挺拔修长的身姿看上去有些僵直，人也怔怔的。

　　这还是那个以身作则严以律己的爹吗？看热闹也太入迷了吧？！

　　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江星河发现他看的是一个坐在不远处台阶下的法师的女弟子。

　　那女弟子头上同样戴着帽子，只露出一张娇丽明艳的面容，柔顺的长发从帽子里垂落下来，姿态秀雅，神色恬静且淡然，身上穿的丝绸黑袍映衬得皮肤白皙如玉，仿佛不曾沾染半点浊世纤尘。

　　虽然拍鼓的法师弟子们都是这样打扮，但她因为貌美就格外引人注意些。

　　同其他人比起来，那个女弟子显然不太专心，别人都是朝前看，齐刷刷的拍鼓，她却好几次抬头看向正房方向。

　　江星河又转头看向父亲，发现父亲变得非常激动，手哆嗦着，正在袖口里掏什么东西。

　　其他宾客们见江知府这个样子，也都迷惑不解，江大人……这是在干嘛？？？

　　江星河正准备走到父亲身边提醒他，却吃惊的看到父亲突然不顾一切的朝法阵里冲去。一个法师弟子见此情形急忙起身阻拦，被狠狠推开了。

　　江成周迅速冲进了法阵，一直跑到坐在台阶旁的那个法师女弟子面前，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腿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他一把掀掉了那女弟子头上的帽子，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的脸，又迅速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的给她戴上了一只紫金镯子，接着将人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