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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的宿舍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实验室更是斜对门儿,可我一天还是见不了他几面——他到了S大,就好像陈景润转世,华罗庚复生,每天宿舍实验室教室三点一线,连超市都懒得跟我一起去。其实S大名气虽然大,可学习气氛并不算太浓,比麻省理工或是加州理工差远了。对于我这种好逸恶劳的家伙,这里是名利双收的好地方;可对于像桐子那样奋发图强的准科学家,难免会时常怀疑自己浪费了时间。比如坐在树荫里吃两个小时午餐,躺在草地上看西洋小帅哥光着膀子玩儿飞盘,还有黄昏时到校园后面的小山上闻着牛粪味儿散散步。照我看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失去这些,即便拿到十个八个博士学位也没意思。
每逢周末桐子打破三点一线,由我接送他去U大和方莹团聚。桐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我他在方莹的客厅里睡沙发,我说反正是你老婆家你爱睡哪儿睡哪儿,就是睡吊灯上咱也没意见。他说你当我是小龙女呢?我说真没出息你怎么不说你是杨过?他撇撇嘴只当没听见,然后接茬儿又加上一句:我们毕竟还没结婚呢,再说方莹又不是一个人住。
方莹有个同屋,也是中国留学生,据说跟方莹关系好得就像亲姐妹。这年头经济太火,即便拿着全奖,也还是租不起旧金山湾区的独立公寓。桐子也有个同屋是政治系的博士生,据说那老美性格孤僻,常在午夜嘴里叼着勺子在屋里屋外夜游。所以方莹很少到S大来,倒是桐子每周末往U大去,去时背着一书包教材和文献,好像方莹家就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图书阅览室。好在方莹也是好学的人,不然我就忍不住要同情她了。
桐子的老板是个留着大胡子的韩国人,实验室里收留的也都是韩国留学生,唯独混了个桐子,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效果。其实韩国的帅哥美女不该算少,可经过S大的严格筛选,就剩下一批独具特色的家伙了。记得《音乐之声》里的漂亮家教玛丽亚曾经说过:上帝在这里关上了门,又在那里打开了窗。利用反证法可得,上帝给了谁聪明的脑子,也许就不大会给谁漂亮的脸蛋儿。
当然这在桐子是个例外。难道上帝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儿?
那帮子韩国学生其实也未必都聪明,不过一色的大户人家公子,不知比桐子有钱多少倍,其中有个小胖子叫“炳湖”,老爹只给买了辆Honda Accord(本田雅阁),基本就算最不起眼的了。
桐子平时只和炳湖聊聊天,跟其他韩国人基本不来往。倒不是韩国人多势利眼,主要因为桐子太要强,从来不愿和有优越感的人来往。当然语言的障碍也不容忽视。桐子的英语并不差,但不足以跟人称兄论弟的套磁。韩国人的英语口语就更没法儿恭维,舌头大得能撑破腮帮子。
桐子在实验室里处境孤单,大胡子教授平时对他也不怎么关心。他心里没底,常跑来跟我抱怨教授不给他课题做。我说新入学的做什么课题?先上上课适应适应不就成了?他说炳湖也是新生,可教授每周都让他读好多文献,还让他帮着别人做试验。我说你每周不是也读好多文献?他说那些都是他自己找的,不是教授安排的。
我说你有病啊?让你闲着还不好?非像炳湖似的给别人当小催本儿?他说没事做他心里不踏实。我说你知道这叫什么?他问叫什么?我拖长了声音说这就叫贱!他白我一眼转身溜回实验室去,没过两天竟然主动找大胡子要求做科研,结果被分配给炳湖打下手。炳湖是个手慢脚慢脑子更慢的小胖子,桐子心里不痛快,一连几天耷拉着脸。周末我按例开车送他去U大和方莹团聚。我劝他说干脆你就当没这回事,你什么也甭干,管丫韩国人说什么呢!
他把头扭向窗外,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要是会说韩国话就好了。
我立刻心里起急,大声说你丫真没骨气,在美国留学凭什么要讲韩国话?
他闭嘴不再说话,脸还保持朝向车窗外的姿势。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儿反应过度,明明受气的人是他,可我怎么好像比他还生气?
车开到方莹宿舍门口,桐子一只脚踏在车外,突然回头问我要不要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
我猜他只是想要个台阶儿。我哈哈一笑说你小子想让我当灯泡?
他也笑说对没错,我俩当初就是你撮合的,结果让你跑了还没当过灯泡。
我说你丫这次也还是甭想!
他还想说什么可方莹突然开门走了出来,不知是凑巧还是她早在窗户里看见我们了。桐子立刻把剩下的一只脚也迈出车外。方莹含着笑走过来打招呼。她的腰肢很细个头很高,在夕阳下妩媚动人得不得了。
她跟我说:“你好啊,又辛苦你真不好意思,一路上堵死了吧?”
我说:“这有什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让你们这对儿牛郎织女见上面儿!”
她说:“看你又要耍贫嘴了”,边说边含情脉脉地侧目看一眼桐子。
桐子有点儿发窘,忙说:“跟他客气什么?这家伙才不地道,让他赏脸跟咱们吃晚饭他都不肯。”
方莹说:“是吗怎么能这样呢?是不是怕我们让你请客?今天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把饭都做好了,管保够你吃的,只要你不嫌不够丰盛……”
我抢过话头儿:“不丰盛我不吃!哈哈,开玩笑的我真的有事,等下次吧。”
那天晚上蒋文韬照例来我家看电视,临走的时候问我第二天要不要去爬山。我沉默着没立刻开口,她默默地低头去捋裙子上的褶子,我才突然发现她今天居然穿着裙子。
我说好吧明儿中午我去接你。她点了点头转身出门。那条裙子虽然颜色很暗,可看上去很新,上面纵横交叉着几条笔直的褶子,大概是因为一直压箱子底的缘故。说实话裙子穿在她身上多少有点儿别扭,好像出土文物围了花花绿绿的彩带。可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你穿裙子很漂亮。她抬了抬头却没说话。她眼中有道光忽地一闪马上又黯淡下来,我赶快抬头看看夜空,看看是不是反光——也许有颗流星正打哪儿经过。
我送走了蒋文韬,看看表整整十二点。毕竟是周末,这会儿睡觉有点儿早。午夜的校园并不十分安静,空气里还飘着隐隐约约的摇滚乐。我坐回电脑前,鬼使神差地就点开雅虎征友的网页,并且在选择对象一栏里选了“Man Seek Man”(男性寻找男性)。这台电脑在我宿舍的桌子上放了整整两年,老天作证我从来都没用它搜过这种东西。
记得大学二年级《Fortune77》课的老师讲过一句话:电脑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次最伟大的革命。是不是人类的我不知道,但我突然有种预感,电脑说不定就能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连忙关掉电脑,那些正在屏幕上罗列的名字,email,甚至还有微缩的照片都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一张我自己略显变形的脸,打了个哈欠,嘴巴张得很大,大得有点儿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