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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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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勉过完而立之年后,何老去世了,钱娘子刚刚生完女儿在坐月子,听闻此事,便忙着使唤婢女给李勉收拾好马车,让李勉去送一程。李勉没有辜负何年的期盼,没有让何年给他收尸。李勉在何年的葬礼上遇到了许多故人。
李勉这些年宦海浮沉,手段雷厉风行,为人低调恭谨,不爱参加党派之争,由此一直在外州放官,调来调去,就是没有进京升迁的机会,但不论李勉调到哪里事情做得倒也妥当,因此官声也算积累下来了。葬礼上有不少人想跟李勉示好,李勉都应付过去了。
李勉给何年上了香,烧了纸钱,问候好何年的亲友就打算回去了,他担心正坐月子的钱娘子趁他不在,又招了小姐妹彻夜搓牌。之前他外差赶回来,风尘仆仆回到自家大门口,就听见自家娘子那豪迈的笑声,他推开大门,钱娘子正把牌胡狠狠一推,大笑道:“胡了!拿钱拿钱!拿欸……相公?”钱娘子还没有嚣张笑几声,就看见李勉站在门口讳莫如深背着手,默默看着她半只脚踩在凳子上大笑,李勉身后给他打伞的小厮使劲给钱娘子使眼色。钱娘子尴尬笑着,把脚小心翼翼放下,还理了理裙摆,温声细语道:“相公你饿不饿,要不要吃馄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明日午时回吗,妾身好想你啊。”然后钱娘子被罚抄了三天的书,儿子在旁边幸灾乐祸,李勉一并罚了。
想到这里,李勉心想再不回去,调皮捣蛋的儿子加上不靠谱的夫人得把家拆了吧,还有刚刚出世的女儿,他还没有取名字。李勉要回去了,赵曦送李勉,与李勉家不一样,赵曦的夫人温柔,传闻赵曦每次出门都哭得不行,赵曦归家也窝在赵曦怀里梨花带雨,受不得半分离别之苦,因此赵曦甚少出远门,而赵曦的两个女儿也是知书达理的。
李勉与赵曦话别时,赵曦刚把送李勉刚刚出世女儿的长命锁给李勉,刚好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入城。有人低声道:“那不是乐霖公主的马车嘛。”有人不怀好意笑道:“不知驸马爷有没有跟来。”其他人嘿嘿笑道:“来了看自家媳妇带绿帽子吗?谁不知公主的驸马爷是个摆设,底下养了多少年轻男子,个个出身低微,好拿捏。”
李勉当作没听见冲赵曦一摆手,上了马车就离去了。
回到家,倒是没有听见搓牌声音,但是却听见钱娘子在训斥儿子李和。李和的名字是钱娘子提议的,立意就是和气生财。李和是钱娘子的头胎,生得很是艰辛,李勉看着怀里平日里活泼的夫人惨白的脸,就同意了这个名字,钱娘子那时见他答应,笑得很得意道:“相公,你可知你这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李勉以为又是儿子调皮被训,便站在门口想听听这次又干了什么。钱娘子生气道:“谁许你乱翻你爹的箱子?快放回去!不然老娘揍得你屁股开花!”李和却不听话:“我不我不,娘亲你告诉我,爹爹这块玉上面刻了什么?”钱娘子咬牙切齿:“让你不好好识字读书,那是瑛,你再不放回去,我真的揍你了!”李和好奇道:“瑛是什么意思?”钱娘子啧了一声,然后就听见李和被吱哇乱叫的追得满堂跑,李和打开门逃命,却看见自家老爹正在门口,李和不怕会打他屁股的钱娘子,却怕自己的老爹,灵机一动,赶紧把那块玉石塞进李勉手里讨好的笑道:“爹爹,我帮你找到东西了。”
然后,李和就被罚抄了整本论语,钱娘子抱着女儿在一边幸灾乐祸。李勉摩挲着手里的玉石,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钱娘子。夜里,李勉斟酌地问枕边人:“你什么时候知道……”钱娘子带着睡意反问道:“知道什么?”李勉不说话了,钱娘子翻了个身翻进李勉怀里,喃道:“相公早些睡吧,咱们女儿可不能随便取名字,相公明日好好想一个。”李勉搂紧了怀里的人,轻笑应了。
四十岁那年,朝中内斗,水火分明,不站队的几名官员被两边党派排挤。赵曦被贬出京任巡抚,赵曦倒是看得开,如今的京城乃是非之地,能离开也是好事,而李勉也被贬去千里之外的洛秦县任职。自李勉少年离家求学后,已经快有三十年没有回去了,清明也是遥祭父母,这样子回去算是衣锦还乡了,不过物是人非罢了。
钱娘子倒是很高兴,她对着一双儿女说:“我们可以去看看爹爹出生长大的地方啦。”又笑嘻嘻道:“听说那里梨子特别甜,咱们去吃个够。”孩子们便开心道:“爹爹摘,爹爹摘。”李勉放下案卷,笑应:“好,爹爹摘。”
赴任后,钱娘子熟练地打理好新家,买好烛火祭品,准备要去梨花村拜祭公婆。县丞很是热情的告诉李勉,今年的梨花村是个大年,花开得仿佛下了几夜的大雪,现在正是梨子成熟时。
一家四口出发去了梨花村,李勉以为家里经年无人打理,必然破败不堪,到了老屋时,却发现家里被维护得很干净,大门没有锁,李勉独自走进去,院中那棵老梨还在,已挂满了黄灿灿的梨子。
站在树下抬头看,梨树微微耸动,一个身着橙衣,梳着两个发髻的女孩正坐在枝桠上,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几口的梨子,嘴角手里都是汁水。
李勉在树下呆立,这时墙对面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焦急道:“娴儿,你怎么又爬树,快下来!”那孩子向墙那边回道:“知道了娘。”林娴舍不得手里吃了一半的梨子,打算就这么单手爬下来,结果没抓牢摔下去了。李勉连忙接住孩子,怀里的女孩冲他浅浅一笑,两个梨涡浮现。墙对面的人似乎被吓坏了,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与院内抱着自己女儿的男子对视,两人愣在了原地。
院内梨香暗浮,老树依旧,两人的模样已不复当年。
带着孩子摘完花回来的钱娘子一手牵一个孩子,絮絮叨叨走回李勉的老家,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妇人,钱娘子还没有开口讯问,就听见自己相公平静的问候:“好久不见了,阿瑛。”钱娘子呆住。
李勉把林娴放下,林娴跑去母亲身边,李瑛张张嘴,深吸口气,才道:“你回来了啊。”李勉点头:“我回来了。”李瑛不说话了,低头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李和见亲娘站在门外不动,鬼头鬼脑的伸脑袋想看看院内什么情况,脑袋一伸就与亲爹对视了一下,李和赶紧缩回去,然后听见李勉道:“回来了?”李瑛愣了愣回头看见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一大两小三人,钱娘子赶紧对李瑛露出个和善的笑容。
树枝轻晃,不惑之年的李大人抡着袖子在树上摘梨子,树下三个孩子正兴奋的看着,李和在下面指手画脚的起哄:“爹,左边,左边,欸,上边还有个大的,爹,你后面还有一个,你够一下嘛,够一下够一下。”李勉低头道:“华儿,你拉姐姐走远些。”李华乖乖点头,拉着林娴走开些,然后一个大梨子就狠狠地砸在树下李和的脑袋上。
钱娘子和李瑛正在屋内边说话边收拾东西,看见儿子被砸了一个大梨子,钱娘子下意识幸灾乐祸笑两声,想起李瑛也在,连忙轻咳几声解释:“这孩子平时就比较欠揍。”李瑛也笑了笑,钱娘子看着李瑛温婉的笑颜,颇有压力道:“阿瑛,你长得真漂亮。”李瑛连忙回夸:“钱姐姐个性开朗,很招人喜欢。”钱娘子闻言皱了皱鼻子道:“唉,要是招人喜欢就好了,李大人这可是我死皮赖脸追到的,真招人喜欢,就不用那么费劲了。”李瑛被她逗得又是一笑。钱娘子回忆那段连牌九都不打天天掐着时间追李勉的日子,好在现在苦尽甘来。
钱娘子灵机一动开始攒局:“阿瑛妹妹,你会推牌九吗?叫上几个认识的一起啊!”李勉洗了手进来拿毛巾擦手,闻言无奈道:“你又开始了。”
李瑛从窗户往外一看,发现三个孩子正坐在石阶上吃着梨子说话。李勉边擦手边否决夫人胡搅蛮缠要打牌九的想法,说着说着,李勉看向李瑛问:“阿瑛,你现在还住这吗?芸姨呢?”李瑛温和回答他:“娘亲五年前去了,这宅子我也是隔一段时间回来的,娴儿喜欢这时候回来摘梨子吃,便回来住几日。”李勉听闻芸姨离世,心下感慨,便道:“我们这次回,也是为了祭拜,芸姨葬在哪了,我想去上柱香。”
于是大家在李瑛的宅子里吃了顿便饭,一起去墓地祭拜李勉双亲和芸姨。李和和李华在文兰的坟前磕了头。李勉家的坟墓是乐霖命人修的,倒是很气派,李勉现如今已经看淡了这些是是非非,跪在文兰坟前,李勉一张张烧了纸钱,心里的愧疚和思念随着纸钱烧去另一个世界。李瑛也给文兰上了香,然后带李勉一家去了芸娘坟墓,芸娘和李申葬在一处,李勉给二人上了香烛,大家沉默的回了家。
钱娘子去厨房大展厨艺做晚饭,李勉和李瑛坐在石阶上看着院里三个孩子玩耍。李勉问了李瑛的近况,李瑛过得不错,丈夫林佑对她百依百顺,林佑常常要去京城进贡茶叶和采茶,李瑛便带着女儿得空回梨花村住一住,李瑛的大儿子不喜念书,现在随着林佑出门学做生意了,岁月静好的日子,听起来不算遗憾。
李瑛动了动嘴刚想问李勉这些年过得如何,钱娘子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满头大汗的喊人吃饭。李勉看见钱娘子皱了皱眉,起身从怀里抽出丝巾过去给她擦汗,屋内烛光温暖,几个孩子被饭菜香吸引,李瑛也有一条带了多年的丝巾,曾经少年用它给她擦梨汁。
李瑛看着屋内那双人,眼里似乎有什么要坠落,但她还是收回了目光,温婉笑着对孩子们道:“先去洗手再吃饭。”
李勉公务繁忙,第二日就要回县衙处理事情,于是李瑛母女送了李勉一家的马车离去。林娴拽了拽娘亲的袖子问:“娘,隔壁的伯伯就是教你写字的那个伯伯吗?”李瑛看着女儿笑道:“是啊,也是爹爹说的那个剿灭山匪造福百姓的伯伯。”林娴眼睛亮晶晶,崇拜道:“那我要好好识字,以后像伯伯一样厉害!”多年后,官场上有了一个女史官,与男子不遑多让。
山高皇帝远的洛秦县,李勉这个县太爷在这忙活了十五年,政事昌明,风调雨顺。
钱娘子教会了李瑛搓牌,每当李勉回到家门口听见搓牌声,黑着脸进门,气呼呼的要掀了夫人的牌局时,发现李瑛也在,便不会再管了,夜间无人时再无可奈何的训夫人两句。钱娘子发现了这一情况,李大人的唠叨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更是开开心心的拉着李瑛打牌聊闲话,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朝中政局渐渐稳定下来了,以乐霖公主为首的党派掌握了胜局,皇帝驾崩后,公主的亲弟弟登上了皇位,受公主赏识的寒门贵子一朝出头。赵曦因为能力强悍,被调回京城,后拜相。
李和天天追着林娴跑,因为学堂不收女子,林娴好学,李勉教导林娴一段时间后,举荐林娴去拜赵曦为师,李和也跟着去了。李勉给赵曦的信里诚恳道歉,林娴拜师李勉很放心,但身为亲爹就很不放心李和,告诉赵曦如果李和干了蠢事就扫地出门赶他回家。好在李和在外人模狗样,颇得他赵叔的赏识。
李勉五十五岁时,新皇听闻李勉的贤明,想召李勉任太子少保,教导太子学习,可诏书刚下,李勉生病了。许是前一夜看案卷时,夜风突起,李勉没有注意去关窗户,也许是李勉没有听钱娘子的话,趁热吃那碗馄饨,李勉就感染风寒病倒了。这一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越来越严重,李勉连烧了半个月,钱娘子忙上忙下伺候,林家帮忙请了很多名医。
县衙后面宅院里的梨树下,李勉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钱娘子精心掖好的毯子,李勉自觉自己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不想继续蒙在屋子里,央了钱娘子,才得以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躺一会。
李勉看着满枝雪白的梨花,扭头对在一边纳鞋底的钱娘子轻声道:“梨花又开了。”
钱娘子看着他,眼含希望道:“是,相公等你好了,咱们就可以回梨花村去摘梨子了。”
李勉呼吸都能感觉一种疲惫,但还是笑着对她说:“好,都摘下来,吃不完就做成梨干。”
钱娘子伸手摸了摸李勉的额头,叮嘱道:“相公,先不要睡,药就快好了,这帖药会有效的,喝了就好。”
李勉听着她的话,轻轻应道:“嗯,我不睡。”
钱娘子就这样和李勉慢慢话家常,钱娘子算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去端药,心里想今天李勉精神好了很多,接下来应该都会慢慢好起来。
端了药回到院内,李勉在躺椅上阖了眼,看起来似乎睡得很安宁,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洒满了李勉一身。
半个月前,李勉病情转重,钱娘子已经修书给赵曦,希望赵曦让李和带个名医回来看看。赵曦心绪不宁,鲜少出远门的他亲自带着李和及几名太医回洛秦县。谁知已是天人两隔,钱娘子受了刺激一病不起,穿着孝服的李华看见哥哥嚎啕大哭。
赵曦留下为李勉操持后事。
李勉的死讯传回宫里,皇帝颇为遗憾地下旨给李勉赐了谥号,并命人在梨花村修建牌坊纪念。
正在公主府和面首宴会的乐霖,掐着身边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的下巴,把自己饮了一半的酒给少年灌下,半分醉意道:“我有一个讨厌的人,他就要回京了,你说我要怎么欺负他?”那少年乖顺的看着权势滔天的公主,讨好道:“那公主定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多年声色犬马依然保养得宜的乐霖公主开怀地哈哈大笑,这么多年的蛰伏夺权,她终于得到想要的一切。
宴会办到尾声,有人上前传信,少年知道是一个县官病死了,心里还没有深思这穷乡僻壤芝麻官的死讯为什么要特地给公主汇报时,刚刚还和颜悦色的乐霖听了后突然暴怒狠狠踢倒了面前一桌酒食。依偎着乐霖的少年瑟瑟发抖地滚去一边跪下,他不敢惹恼突然生气的公主只好伏在地上听动静,他听见公主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要去抓他,去地府抓他回来……”
第二日凌晨,乐霖公主自刎在寝殿内,月色的床上浸染了血色,在那血泊中公主似乎疲惫至极,沉沉睡去般。
李勉没有等到今年的梨子,李瑛在那棵老梨树下挖出了一个盒子。最后那个盒子被埋入了李勉的墓里和他共眠,盒子里,是李勉和李瑛的曾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