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摘花飞叶

2、第 2 章

　　待李勉煮好水，从许久未动的罐子里取了一些珍藏的老茶叶，泡好了一壶茶水，带着李瑛端着茶水和糕点回屋。
　　屋内难得点了蜡烛，两个经历有相似处的女人已经聊开了心事，见孩子进来了，文兰忙擦了擦眼角，招呼道：“瑛儿过来姨母这坐。”说着拉了李瑛在身边坐下，李瑛也笑眼弯弯地依着文兰道：“姨母吃糕点。”
　　文兰更是喜爱，连着夸李瑛，对妇人开玩笑道：“芸娘，这孩子我愈看俞喜欢，不如给我做女儿吧。”芸娘看着一边安静给她们倒茶的李勉笑道：“嫂嫂，我才想讨你家阿勉做孩子，又听话又上进。”文兰鼻子冷哼一声：“你问问他，今日让他背新文章，他都背不出来，从前倒是乖，最近开始偷懒了。”
　　芸娘闻言，温柔地看着少年询问：“阿勉，你告诉姨姨，是不是最近累了才休息一会，不是偷懒的。”
　　李勉在芸娘平和温柔的目光下嘴角微微动了动，小声道：“不是……”
　　芸娘从碟子里取了块糕点放在李勉手心耐心道：“那是因为什么不背书啦？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姨姨也帮着想想主意好吗？”
　　李勉垂眸看着手心那块糕点，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我书看完了。”
　　室内一阵安静，文兰带着丝哭腔看着儿子道：“先前怎么不说出来……”芸娘连忙递了帕子给文兰安慰道：“这孩子也是倔，不过嫂嫂也弄清楚了，这孩子体贴，绝不是学坏了，嫂嫂心安些吧。”
　　李瑛也拿了糕点喂文兰，眼珠子转了转，道：“娘，爹爹有好多的书，给哥哥看吧。”芸娘也笑道：“老爷留了几箱的书，平日里锁着也是锁着，我原先还想给瑛儿请个先生学字，谁知世事无常，耽搁到现在，不如让阿勉平日过来看书学习，也教教瑛儿识字可好？”
　　文兰泪眼感激道：“这再好不过了，是我无能让阿勉受苦了，多谢芸娘子善心，阿勉，快谢谢你芸姨！”李勉闻言起身给芸娘行了一个大礼道：“多谢芸姨。”芸娘扶起李勉，和李瑛相似的笑眼弯弯，温柔道：“不用谢，瑛儿调皮，我还怕她给你添麻烦了。”
　　李瑛在一边欢呼：“太好了太好了，哥哥教我识字，我要和哥哥一样厉害，看好多好多书！”文兰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文兰又和芸娘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而李瑛则拿着小板凳坐在了李勉身边，笑盈盈地问李勉明天学字要准备多少笔墨。
　　正在李勉耐心地回答时，屋外有个女人敲门唤道：“芸娘子，该回去了。”
　　原本笑着的李瑛顿时冷了脸，芸娘则是低低叹了口气，笑了笑道：“是我家婢女，来喊我回去了。”文兰虽然没有过婢女，也有些古怪道：“婢女还能管主人吗？”芸娘则似笑非笑道：“她不是我的婢女，是我兄长的婢女。”文兰哑然，还未想清楚这其中的差别，芸娘已经起身去开了门，只见门口两个婢女提着灯笼候在外面，看着低眉顺眼的等待。芸娘回头温柔地叫李瑛回家，李瑛不高不兴地同李勉母子道别，跟着芸娘随两个婢女回去了。
　　文兰目送她们走后关好门收拾东西，等文兰家务收拾妥当，李勉已经睡下了，黑暗中，李勉感觉到娘蹑手蹑脚给他掖了掖被角，坐在一边看了他好一会才轻轻摸了摸他额头，又蹑手蹑脚去睡了。
　　第二日起床，李勉起床时，天才蒙蒙亮，文兰正好把一碗豆汁端上桌，见李勉起来了，取了一身衣服给李勉道：“今日穿这个去，我要出门了，桌上有吃食，吃好再去。”交代完就端着浣纱的工具出了门。李勉看着手里这件衣裳，是过年做的新衣服，再一看桌子，除了平时的豆汁，桌上还难得有了一个鸡蛋，文兰已经剥好了壳，白净光滑地躺在碗内。李勉心知这是娘亲的歉意，他本也不曾怨过半分。
　　李勉准备好出门，去了隔壁敲门。好一会，门开了，是昨夜来喊芸娘回家的其中一个婢女开的门。那婢女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李勉好一会才道：“你是隔壁的？”李勉点点头回答：“芸姨叫我过来念书教瑛……姑娘识字。”婢女听见他称呼芸姨时已经皱起了眉，李勉敏感地察觉婢女的反感。
　　婢女让他等着，进去请示了。又过了一会，才让李勉进去。李瑛的宅子虽不奢华，也比李勉家大了很多，李勉被带去了一个院内等着，这个院子正是跟李勉家一墙之隔，那棵老梨延伸过来盖了这一院内的树荫，院内有一个圆石桌，还有四个石凳，屋子的门开着，有一个屏风挡住了院内看过去的视线。
　　李勉被带在院内等着，一边就有石凳，可那婢女宁可和李勉站着，也不愿意坐下，更不用说给茶水了。李勉隐隐听见里面有了几声争执，最后只见一个人影冲了过来，看见了李勉，直接往李勉身后躲。随即另一个婢女不紧不慢追了过来，手里拿了一个纱巾，低眉顺眼道：“今日小姐还是不戴吗？”李瑛躲在李勉身后闻言语气冲道：“我就不戴！”
　　那婢女冲带李勉进来的婢女使了个眼色，站在李勉身边的婢女上前拉李瑛从李勉身后出来道：“小姐，这是规矩，尤其今日还有外男在。”李瑛被吓得拽着李勉的衣服不过去，那婢女手劲隐隐大了几分，轻言细语道：“小姐听话，这是夫人定下的规矩。”李瑛被拉疼了狠狠踹了那婢女一脚，婢女被踹中，脸上的温顺表情有些保持不住，冷着脸打算两只手把李瑛狠拖过来。婢女还没有动手，那只拉着李瑛胳膊的手已经被撇开了。
　　李勉把李瑛重新拉回身后藏好，抬眼看着那个婢女：“以下犯上也是你家夫人的规矩吗？”那婢女没想到李勉会护住李瑛，蹙着眉冷硬道：“这是夫人的规矩，奴婢只是按规矩办事。”李勉认真看着她：“芸姨定的规矩？”婢女愣了愣，反驳道：“不是，是王夫人的规矩。”李勉又问：“那你的主人是王夫人？”婢女闭了嘴。
　　李瑛从李勉身后探头：“对啊，你的主子到底是谁？”另一个拿着面纱的婢女忙上前拉了拉闭嘴的婢女，笑道：“自然是芸娘子和小姐了，今日小姐不想戴便不戴了吧。”李瑛冷哼一声：“我哪敢做你们的主子呀。”那个婢女低眉顺眼道：“小姐说笑了，小姐不是要识字吗，奴们要去伺候芸娘子吃药了。”那个婢女施了一礼，拉人的婢女也不情不愿地跟着退下了。
　　李勉舒了口气，他甚少交际，刚刚的话已让他惊出了汗，好在面上没有露出怯意，他低头看着双手抓着他衣袖的李瑛道：“我们去看书吧。”李瑛终于兴高采烈起来，带李勉进去找书。李申不愧是榜上有名的才子，他的书籍很是丰厚，从四书五经到游记话本都有。
　　李勉欣喜若狂，他有好多书没有看过。李瑛蹲在一边支着脑袋看着少年坐在书箱前认真地翻着书，脸上的神情是专注的，看着看着，李瑛也不自觉笑着。李勉后知后觉想起李瑛，转头一看，发现李瑛梨涡浅浅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他。他顿时有些脸红，轻咳一声，拿出一本《千字文》道：“我们先从这本识字吧。”
　　李勉四岁的时侯识字，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他爹一笔一划，一字一音地教他认字，他很快就学下来了。轮到他教李瑛识字时，发现事情不想印象里那么顺利了。先是握笔姿势，光是纠正就纠正了一个时辰，无奈李瑛总是手滑，好不容易上手些了，李勉心道今天起码会教十个字。到了午时，这个目标缩短到了五个字。
　　等芸娘过来喊他们吃饭时，李勉正在努力教李瑛学会天字。芸娘走到屏风处便听见李勉口干舌燥道：“天字第二横比第一横长……那个撇不要出头……再写一个，捺太长了……”芸娘暗笑着摇了摇头。本来李勉打算午饭自己回家吃，芸娘执意留他，加上一上午筋疲力尽，李勉也没有勉强就老实留下吃饭。那两个婢女低眉顺眼候在一旁，仿佛早上的事情未曾发生。李勉吃着芸娘和李瑛夹着菜，一边担心今天的教学计划。李勉的担心应验了，磨了一下午，总算地字像模像样了，但一天就学会两个字，后面的字越来越复杂，李勉比自己学字时还心焦。
　　这一天李勉心事重重地结束了，接下来几天果然如此，一个黄字硬是学了三天，李瑛还是写得别扭。终于，李瑛在李勉注视下不小心手滑了一下，笔下的字面目全非。李勉压抑的焦虑终于爆发，李勉第一次高声说了重话：“第几次握笔握不好了？这么简单的字怎么就学不会？你到底用不用心！”李瑛被吓得瑟缩了一下，手一抖，手里的毛笔吧唧掉落在了纸上，氤氲了一纸的字。李勉话刚出口就后悔了，看见李瑛眼里打转的泪珠终于掉落，和墨迹湿成一片，李勉手足无措赔礼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大声说你不是，别哭别哭！”李瑛听见他的安慰反倒放声大哭，李勉彻底傻在了原地。这一天以芸娘救场结束，李勉浑浑噩噩地回了家，苦笑地看着自己案头借来的书心想这两天得找个时间还回去了，自己心性还是不够的，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翌日一大早，一夜未眠的李勉珍重地打包好书准备出门去隔壁还书，刚刚开门，就看见正准备敲门的李瑛。两人四目相对，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一时无话。
　　李瑛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伸手轻轻拉了拉李勉的袖子道：“哥哥，我来接你教我识字。”李瑛见李勉不说话，以为李勉生气了，嘴角一撇，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只能紧紧拽着李勉的袖子可怜巴巴道：“哥哥不要生我气，我不是故意不学，是实在学不好，识字真的真的好难啊，瑛儿夜里也在写，还是写不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哥哥不要放弃我啊！”说到后面已经哭了出来。
　　李勉连忙拍了拍她的肩道：“我没有生气……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换先生教你字了。”李瑛顺势抱着李勉蹭了李勉一怀的涕泪，闻言抬头看着李勉严肃道：“我才不换先生，我只要哥哥教我，哥哥是除了爹爹外最厉害的，哥哥一定要继续教我，我一定握好笔！”李勉搂紧了女孩的肩头再次道歉：“那日是我的错，你不怪我就好。”
　　两人悬了一夜的心才放下了，重新坐回了课桌前。纵然李瑛海誓山盟般保证了会好好学，可现实很残酷，识字还是磕磕碰碰的。好在李勉的心态已经变了，他可以更宽容地面对李瑛的学习，有时字真的复杂，李勉站在李瑛身后握着她的手，像当年他爹一样一笔一划一字一音地教。就这样李瑛学完了一本《千字文》，开始学起了其它书，笔下的字渐渐有了风骨。
　　暑去寒来，两年过去了，临近春节，外面正大雪纷飞。李勉照例和李瑛一处学习，李瑛悄悄撇了一眼一边正认真看书的李勉，眼珠子一转，故作犯难道：“哥哥，这个字好难，我这几日总练不好。”李勉放下书一看，轻轻一笑：“饕餮。”李瑛叹气道：“嗯嗯，好难好难，总写不好，哥哥教我写一遍吧，写一遍我就会了。”
　　李勉点点头，起身习惯性地从身后握住李瑛的手一边写一边轻声解释：“饕餮是龙生九子之一，形容贪婪。”李勉写完，突然发现眼下就是女孩泛红的耳尖，不由自主道：“阿瑛你好像长高了不少。”女孩的手连带着他的手微微一抖，笔尖墨滴，李勉见了可惜道：“我再带你写一遍吧。”李瑛早在李勉的怀中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已经被李勉带着又写了一遍饕餮。
　　李勉满意地松手回到座位道：“放心，这个词不常写，会认就好。”发现李瑛还站在原地发呆，李勉抬头一看，才发现李瑛红彤彤的脸蛋，李勉皱眉：“阿瑛，你不舒服吗？”李瑛仿若醒了过来，连忙摆手否定。李勉站起来认真道：“可是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天冷了发热吗？”
　　不怪李勉紧张，上一次这么生病的就是他那病逝的爹。
　　李瑛双手捂脸减温，摇头道：“我没生病。”李勉伸手去探李瑛的额，结果李瑛脸更红了，李勉大惊：“不要嘴硬！我去叫芸姨过来。”李瑛赶紧双手拽住李勉的左手，声若细蚊喃道：“我真的没事。”这时芸娘走了进来，李勉开口：“芸姨，阿瑛她……”还没有说完，手就被狠狠掐了一下，李勉回头被李瑛的眼神没了声音，下半句改口：“她很好。”
　　芸娘今日有点不同寻常，毫无笑容，进来后担忧地看着他俩，缓缓道：“瑛儿，你舅舅舅母来了，你们随我去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