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石楠》派安

5、一英镑葬礼

　　接过伊桑手中的一英镑 ，我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回今早到过的地方。
　　地上的人影越发清晰，一直到柴斯特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竟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艾尔伯特没有安葬柴斯特，他被家族的人带回，而这极有可能是他自愿的，甚至是在很久之前就写信通知人来此接他。
　　我看着柴斯特，弯下腰，指尖轻抚他的脸颊，冰冷又生硬。
　　攥紧手中的一英镑，将它放在伊桑手上，让伊桑去把车夫喊来。当车夫将棺材送来，我们三人将柴斯特僵直的尸体抗进棺材时，已日薄西山。剩下的钱买了些面包和劣质酒水。
　　本打算只是唱首安灵曲便将柴斯特埋葬，未料到车夫竟然带着众女子前来一同参加葬礼 。女人们把她们带来的蜡烛放在棺材旁边，将棺材围在蜡烛之中。
　　我看着棺材上摇曳的烛火，毫无感情的唱着安灵曲，橙黄的烛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我好似看到柴斯特安详的面容，即使他的死状极其凄惨，他的爱人也不愿替他收尸。
　　女子中我也看到几位眼熟的，想来是柴斯特的“同行”。
　　脑海里闪现过蓝色裙摆，毫无疑问，那个女孩也在这，光亮照着她的脸，我却看不见丝毫神情。
　　命运是注定的，即便真想改变，自以为变动的方向，也只不过是命运的一部分。
　　柴斯特的死很好的阐述这个道理，他的一生，走向的是为情所困，被爱欺骗背叛 ，活着的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区别？
　　收回视线后，我垂着眼。
　　放在膝上的手突然被握紧，力道逐渐加重，我僵直的手感受到伊桑掌心的温度，我的心绪渐渐被安抚下来。
　　他的另一只手将一个餐盘推至我的面前，餐盘上面放着面包 ，用餐刀将果酱涂抹在面包上，动作缓慢细致，慢条斯理。
　　接过面包咬了一口，浓烈的麦香溢散在唇齿之间，但面包很干很硬，有些难以吞咽，我便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就着酒精和果酱的香甜气息将面包咽下去。
　　房屋里响起音乐，人们围着棺材随着鼓点跳舞，葬礼的氛围一下被带起，显得轻松欢快。
　　伊桑见我吃完便拉着我去厅里，他企图教会我一些扭动起来的、复杂的舞步，显然我不是一个有舞蹈天分的人，学起这些舞步难免让我感觉到吃力。
　　但我感到很愉悦。
　　伊桑笑着给我做示范，那种我跳起来不太美观的动作，他跳起来却意外的优雅随意，在他身上我才看到这个舞蹈真正带给人的感受——是一个轻快活泼的舞步，和音乐的鼓点很搭。
　　音乐的响度其实并不大，我们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笑着。
　　我迈开腿试着模仿伊桑的示范，谁知我的双腿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给力。
　　当我脚步不稳的时候，伊桑虚扶了一下我的手臂，才避免出现跳舞摔倒的尴尬。我明显地看见伊桑的金色头发有些凌乱，但这颜色看上去很暖和，湛蓝的眸子呈现出来的笑意更深。我似乎要醉在其中，但我明明没有喝那么多酒。
　　当最后一次的音乐结束，我还是没有学会那个舞步。
　　夜色寂寂，天上没有闪烁的星辰。
　　我敛了笑。
　　将柴斯特的棺材埋在土里，众人围着地上的大坑。
　　看着一捧一捧土铺在柴斯特的棺材上，我的思绪像一根缠绕在一起的线团，越是梳理，它便越是纠缠。心里也没有什么感受，只是看着逐渐被埋起来的棺材，空空的。
　　余光瞥见伊桑侧头看着我，神情里满是无措，毕竟他刚刚费了那么多心思逗我开心。他试探性的握住我的手，我轻轻抿唇，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葬礼完成，柴斯特的灵魂永远安息在厚土之下。想要改变命运的灵魂，最终也还是被困在棺材的小小方寸之间。
　　我似乎想到什么，有一些东西在我的心间呼之欲出。
　　众人散去，我与车夫说好明天一早就返程，旅途很短，车夫瞪大眼睛有些吃惊，但也还是应下来。
　　街道很黑，我举着蜡烛，身边跟着伊桑。
　　我没打算出声，他也跟着沉默着，没有打断这恰好的气氛。
　　伊桑跟着我回了我的房间。
　　一进门，我便脱去外袍，倒在床上，疲惫感向我袭来，我感受到不可反抗的困意。将头埋在枕头中，深深吸一口气，葬礼开始便有的隐隐约约的窒息感才被冲淡。
　　屋内很昏暗，借着窗外的清淡月光，我看见柴斯特脱了外袍坐在椅子上，眼睛看向窗外，不知视线落在何处。
　　我闷闷地说道：“不上来吗？”
　　我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
　　很明显感觉到伊桑收了视线，他对我摇了摇头，唇角勾起，笑道：“不用，你睡吧，晚安。”
　　在月光下，他的皮肤很细腻，泛着银白。我再一次想起那种白色的花。
　　伊桑的眼眸低垂下去，我分明地看见他的眼睫轻颤，附上一层月色光辉。
　　伊桑很神秘，我猜不出他的身份，隐约觉得他是一个贵族，因为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种熟稔的教养。
　　夜里我背过身去，在伊桑清浅的呼吸中逐渐沉睡，临睡前脑海中的画面定在柴斯特的脸上，又似乎看见蓝色的裙摆，我在入睡前一刻还以为自己会睡的不踏实，却没想到一夜无梦，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早便坐上车夫的马车开启返程，跟来时不一样的是，返程中伊桑一直陪在我身边。我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看着他坐上了马车。
　　回到报社的时候已是深夜。
　　我没有房子，一直住在报社里，在我的工作室里放着一张休息用的床。
　　因为在路上一直浅眠，没有感觉到疲惫，我便坐在椅子上，将唯一的床让出来给伊桑。伊桑却反而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我点亮了一只蜡烛，微黄的光照在伊桑的脸上。
　　我说：“你总该告诉我你的身份。”
　　借着光亮，我看见伊桑的唇角勾起一个熟悉的弧度。
　　他说：“你的呢？”
　　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我看了一眼我的工作台，都带他进来了他还明知故问。
　　深吸一口气，带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说：“艾尔弗莱德?斯托克。这间报社的社长。”
　　沉默了一阵，耳边是一声轻笑。
　　伊桑开口说道：“先生，没说完呢。艾尔弗莱德?斯托克，斯托克男爵的次子，斯托克男爵向来沉迷公事，对将要继承爵位的长子都不上心，又怎么会管次子在外面的死活？”
　　一字一句，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因为情绪激动，我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你现在孤身一人呐，斯托克先生。”伊桑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动分毫。
　　伊桑说的话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上流人士几乎都知道，只不过因为事件本身就很无聊，并没有在那些庸俗的圈子里激起太大水花。
　　令我有些紧张的事，说到底还是伊桑的身份。他太过神秘，我摸不清。他只透露出他的名字叫“伊桑”，但我在脑海里搜刮，还是没有在记忆里找到一个叫“伊桑”的贵族。或许，他连“伊桑”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坐在我面前的伊桑没有等我开口，弯腰在他的箱子里翻找，然后丢给我厚厚的一沓纸。
　　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性子翻动那一沓纸。最上面的纸已经泛黄了，连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掉色。
　　突然烛光靠近，视野明亮了一些，发现是伊桑将蜡烛推近，我随意得向他道声谢谢。
　　顺着字行匆匆翻阅，写着一些人物的对话。我向后翻了几页，只是一些故事老掉牙的话剧剧本。我发现这一沓纸中，从中间的一页开始，纸突然变了另一种色调，我没有看前面的内容，直接跳到奇怪交接着的那一页。
　　纸上的字迹突然变得潇洒得多，也凌厉得多，似乎是另一个人的笔迹，但隐约之间能看出与前面的字迹相同的地方。
　　这是一部话剧的剧本，我看到开头几行，莫名感觉到有点熟悉，我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人物之间的对话，出场，场景转换都让我想起我之前在巴黎看过的一场话剧。剧作家似乎叫……
　　我的视线落在这部话剧剧本的最后一页，结局的下方写着落款——伊桑?德?罗伯特。
　　脑海中顿悟，落款的名字与记忆里的名字重叠在一起。
　　不用伊桑细说，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巴黎的“三笔墨”之一，伊桑?德?罗伯特，巴黎著名的剧作家。当然，上流社会透露出的消息只有这么一点儿，流传更多的还是他的缠绵悱恻、不为世俗的剧作。
　　当我抬眼，对上了伊桑玩味的眼神。
　　他故作懊恼地说：“噢，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湛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戏谑的光。
　　我坐直身子，将手中厚厚一沓剧本手稿交还给他。
　　我问：“你接近我做什么？”我知道我的目光已经有些防备的意味了。
　　只是在一瞬间，眼前的伊桑似乎换了个人，脸上不正经的表情突然收敛，我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一惊，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攥紧。
　　伊桑只是收敛了笑，却让我觉得不习惯了。
　　他垂着眼，长而微卷的睫毛挡住了他眸子里的神情。金色的头发轻轻贴在他的颊边，在这一刻，我竟觉得伊桑触手可及。
　　一只手被伊桑握住，他的另一只手顺着指尖的缝隙将我蜷缩在一起的手指扳开，他似乎觉得我的手太过僵硬，轻轻捏着我的手指关节。他的手很温暖，我很享受，我能感觉到我的肌肉在他的抚慰下渐渐放松。
　　听见伊桑闷闷地说：“我本来只是来英国享受生活的，谁知栽在你手里。”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又道：“时常感受不到爱，但它确实存在。我与你相视一眼，命运会就把我们牵连。逃避不是方式，但我只愿为你沉沦。”
　　“人一旦有了联系，就会产生感情。”伊桑还是握着我的手不放，他抬眼悠悠地看着我。湛蓝的眸子映着跃动的烛火。
　　我几乎要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