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51、共舞

　　值符天官双手离开城墙，从那里站起来，大风刮着它的衣袂，它像一面青色的旗帜站在城墙上，旗帜上的血气弥漫开来。
　　阿青面无表情地绞紧了手掌。
　　她黑暗的视界里，有一只黑色的奇怪影子，在盯着她。
　　在一种黑色之上，居然还能有另一种黑色。
　　她长久地注视着那个东西，心里有涨潮一样的疑惑，渐渐忘了身在何处。

　　焦黑古老的城台带着城门里血火共铸的铜山铁块，以一种古迈而庄重的步调缓慢向前移动，像一艘在苍茫黄昏里方舍得离开王都、从此行驶在陆地上的黑船。
　　黑影如浪翻过，在下面的山丘和平原上起伏向前。

　　白衣女子说，“继续？”
　　她手上压着一只白色阔长的木盒，像一把琴，上面的木块组装成环绕盒身的农桑田猎图，色彩古旧，气息凶险。

　　值符天官看了这盒子一眼，点点头。
　　白衣女子像抚琴一样，把双手放在木盒上，压了一个机关，双手探入盒子里。

　　值符天官的手动了一下，阿青被送到城楼的掩蔽处。她无声地蹲了下来。
　　值符天官向城楼上仰起面孔，有一种凝重的感觉。
　　它的敌人明明就在那里，它却感觉她躲在一层十分古怪的、自己跨越不过的壁垒后面。
　　就像阿青疑惑那个黑暗中的奇怪影子一样，它一样疑惑这层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隐隐约约感觉得到的东西。

　　它在认真观察，白衣女子看它动作，忽然笑了一下，“你杀了我五个人，很厉害，我手中没有无名之鬼，你叫什么名字？”
　　值符天官做了手势，意思很明显，白衣女子却诡异地愣住了，身体微微前倾，“你没有名字？”
　　值符天官点点头，又指指她，在空中写了“白桑”二字，又做了个手势，意思是那四个人说的话它都听到了，她就是白桑树主。

　　白桑树主按在盒子中的手却在烦躁地敲着手指头，「树影留名」的神通没出错，这个东西成为“活灵”之后真的没有名字，它脸上那四个字只是它的种属而已。
　　没有名字！我该怎么杀了它？
　　白桑树主背上顿时出了一层白毛汗。这个搭配「树影留名」的「要命宝盒」还是做得草率了啊！
　　.
　　长矛饮血，聂影云将一具仙人的躯体从矛尖上抛出去，它如石灰人像一般坠落，被风刮去金色外层，落下最后的飞灰。
　　云廊空茫浩大，而仙人无一逃窜，各种闻所未闻的法术层层相叠地攻上来，某些古怪的东西几乎钻到她肌肤上面，但她比他们更快。
　　她不需要任何计算、感知，甚至心神上的控制，只需要快，更快地突刺，更快地闪避，在浪潮扑来之前，撕开，撕碎，用更强更快的力量冲过去，刺中，撞上，旋转手臂，另一手划开空间，从容穿过，闪到另一个仙人面前，突刺，见血。

　　每斩一个仙人，连在那人身上的一道白气就会颓然断开。
　　那白气垂入云端，如藕丝一般细，笔直抛入食神池，以此汲取聂影云化在血池中的部分魂魄、内景、星髓，一切能入嘴的东西。
　　因为被吃，本来清晰的幻境变得混沌无序。
　　聂影云毫不手软。她不是第一次被人吃了，她知道这些寿命比鬼长的仙人随时可以把食器断开，然而在他们一个又一个如饺子落水一般坠入云端之前，没有一个仙人作此选择。
　　仿佛带着这种食器去死，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细节。
　　他们至死都在吸食她的仙髓。
　　或许在吸干食神池之前，老东西们根本就不打算放开食器。

　　他们太老了，喜欢傲慢的作派，以为破开九重法象天地，就能对入口的羔羊随意烹饪煮宰，却不知在他们凿开深渊的时候，深渊里的东西也等着出来。
　　三星塔赋予的法象天地不止会保护执笔人免受同位阶以上的攻击，也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她的过激行为。
　　猛虎出笼，不会细嗅蔷薇，只会细细将猎物撕成碎片。

　　风雷火电不断缠绕上来，又不断被她劈碎，一道道稍有差池即可将同类仙人化为飞灰的厉害道法，在击中她位置之前，已被她无情避开。
　　而她盯上谁的位置，他必不可逃脱。
　　这不是单方面的杀戮，而是在无数仙人的围攻之下，她用堪称战神的武力存活下来，然后反过来斩杀他们。

　　走进白塔之后，她从不相信任何神话故事，一切俱是掩饰大局的谎言，而如今她在一场狂欢的血宴里饱受战争的鼓点，却从未如此笃定她正在参与一场神话意义上的圣战。
　　它的开始、谱写与结束，都在她作为人类降生之前就已定好，在那之后，所有的死亡与新生都是为了一个无人可预测的、却有人希望它发生的全新大局做准备。

　　她斩杀一个又一个修行至此的生命，他们的寿元比她原来世界的任何一个皇帝都要古老，他们曾经拥有的世界比她所知的任何历史都要广大，然而她没有记住他们任何一张脸。
　　她知道她每一次出击都正好符合某种法则的韵律，那法则曾用浩瀚的意志将星辰驱入她体内，又用残酷的凛冬席卷过她踏足的每一寸土地，它铸造她的杀意，直至她的杀意变得与呼吸一样自然，它往她凡人的心脏里注入恒星一样的火焰，直至她的心脏每一次微弱搏动都会引发数千恒星的闪烁。
　　如今那法则与她共舞，收割一个又一个生命，就像很久以前，她与她的同伴在一片天与地只有一种白色的雪原上面，面对冲杀过来、全副武装的修行者军队，她第一次有这种冷酷而躁动的感觉，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想，只是迫切地让自己在冰面上像刀尖一样跳跃。最后那片大地上什么都不剩，只有她以一种绝对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的状态活了下来。
　　她不是幸运儿，而是幸存者，幸存者永远铭记。

　　急促的战意驱使她不断向前，从云廊上层杀到下层，又从下层往上收捕漏网之鱼。猛虎从不挑剔。
　　直至她听到一个声音，一个急促的呼吸，在红云一样的背景里，她漠然回过头，看过去，她的矛尖平举，笔直如一道刀刻出来的血线，上面挑起一只白得离奇的玉净瓶。
　　李瑾意站在那净瓶侧边，仰直的脖子与矛身齐平。
　　她的手紧张地覆盖在她的孩子的耳边，双眼只敢直视瓶身上的倒影。
　　另一只手还僵硬地做着空托的姿势，虎口边缘往下滴血。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仿佛在等死。

　　周围一片寂静。
　　片刻之前曾经坐满仙人的云廊空荡无比，高处的云端正在向下倾塌云气。
　　聂影云抹了抹脸侧的血迹，她身上有一些奇怪的如树枝一般曲折的伤处，溢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淡淡的白光一样的东西。
　　那种月光一样的物质刚离开她的衣襟，就会消弭无形。
　　伤痕缓慢愈合。“这是你的东西？”
　　她冷淡地开口，问李瑾意。
　　李瑾意想说“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点点头，脖子僵硬无比。
　　“现在是我的了。”聂影云说。
　　随着这一声宣告，玉净瓶与李瑾意断开联系。
　　大世净瓶的光明洁净缓缓褪去，立在矛尖，如同死去。
　　冰冷的长矛从李瑾意脖子上缓缓移开。

　　几缕细细的发丝削落离去，她一闭眼，长出了一口气。
　　.
　　陈子慎被一个强大的漩涡卷着，昏天暗地，几乎断气，忽然身上一轻，他像一块破布似的被出口甩飞出去，还没来得及惨叫，人已轻飘飘地陷落在一堆棉絮里面。
　　等他头昏脑转地爬起来，看清楚了，竟然是一片厚厚的彩色毯面，两队西域打扮、身材魁梧的力士正各自捏着巨幅彩毯的一边，伴着鼓点，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高高架起的巨型鼓面。

　　他站起来，摇晃不定，却一眼发现，对面一样有一队举着巨毯的西域力士。
　　他们踩着飞过的，是那些鼓面舞台上一群彩衣舞姬单脚跳起，单手擎向空中，刚好呈在同一水平面上的小巧圆鼓，同时她们腰身旋转，在急急催促、无比欢快的乐曲声里，光是他看过去的几秒钟内，就一口气旋转了七八圈。
　　换句话说，他这块毯子下面，西域力士踩着的，也是一样的舞姬队伍举起来的小鼓。他要是掉下来，就会直直摔在跳舞的人堆里。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底下一阵骚乱，有人厉声高呼，“有刺客！有刺客！”
　　不少人一边大喊，一边指向他这边。

　　不好！陈子慎暗叫一声，晚了，受惊的西域力士手上拉扯毯子的力道不稳，他踩着巨毯即时歪向一边，“啊啊——”，陈子慎失控地惨叫着，从巨毯上滑下去，直直滚下高达三丈的鼓架舞台侧面。
　　这个高度！他吓得抱头缩成一团，然而他的身体忽然不由自主地一伸展，双脚轻盈地朝下，他抱着脑袋用这种滑稽受惊的表情，飘然落在了下面更大一层的栏杆平台边缘，简直是身轻如燕，身手矫健。
　　我怎么了？他愕然地放下手臂，同时看到面前有一行浅白色的浮在那里的字迹，不太显眼，难怪他没有第一时间就发现，【会员赠送：请神体验8分钟】。
　　这是什么？没等他想得明白，几名手持刀剑的少年已经扑到眼前，杀气腾腾地怒叫，“找死！竟敢到这捣乱！”
　　这些人直接飞了过来，陈子慎头皮发麻，一边在脑子里大叫“别过来别过来”，一面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挥了出去，然后在他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他手上多了一件兵器，横着，削过了两个人的手臂，一时间，他不敢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
　　然而鲜血在高空中飞溅，他几乎本能般向高处掠去，他手中的兵器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几个矫若游龙的出招、躲避、变招，直接把几个少年削下去，他的目光一抬就锁住一个方向，鬼魅般几个起落，终于站到了一方他熟悉的、见过的、非常高的木台上面。
　　这里俯瞰整个王府宴席，头顶就是慈悲低头、注视众生的泣血铜佛。
　　陈子慎心思，就是这里！
　　他又回到了临川王府跟李殷跳下去的地方。

　　他回头看了一眼，木台后面那片开阔的平台，干干净净，没有一滴血，往下看，他才注意到，这座他走之前只完成一半的铜佛，已经完工了。
　　巨大的青色莲台，载着数百名围坐在下面的僧侣，正在王府大宴席的一侧，缓缓旋转。
　　陈子慎低头从铜佛掌心托着的这个台子往下看去，看着铜佛披衣趺坐的机关莲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过了一会，他终于彻底明白过来，这个机关莲台，跟昆仑那个坐满僧侣的祭坛布置，简直是一模一样。

　　数道诡异的身影从宴席下扑上来，瞬间分布在他周围。
　　陈子慎缓缓将涣散的目光投向手中的兵器，它透明如水，修长如戟，尖端染血，正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渴望鲜血的悲鸣。
　　它是一根古老美丽的长矛。

　　「树影留名」：小世界白桑树主的神通。
「要命宝盒」：小世界白桑树主的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