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笑》延安

4、千秋岁

　　天宝三年秋，八月初五，天子诞辰。勤政楼下，歌舞喧嚣，有教坊大陈山车、旱船、走索、丸剑、杂技、角抵、百戏，又有人引上百匹大象、犀牛、舞马入场为戏，共贺天子千秋，场面煞是壮观。
　　杨玉环面对着熟悉的热闹，恍如隔世，终于露出久违的真心笑容。反倒是站在杨玉环身后的云容总是若有所待地东张西望，看看来来往往的人丛，偶尔也把视线投向更前面的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并不美，但是身上那种自由洒脱的气息，颇为吸引人。云容知道她喜欢云游，云游时能耐得住寂寞。可是一回到长安，便总是将自己置身于热闹之中。故而她绝不会错过一年中最热闹的“千秋节”。只是她没想到玉真公主今年会带上杨太真……
　　忽然，云容被人扯了下衣角。她回头一看，就见幼时一同入宫的姊妹兰翘使了个眼色，又慢慢走开。云容抿起嘴角，抑住笑容，跟着那熟悉的身影悄然退去，一直走到勤政殿后的僻静处。那处早有另一个女子伫立浅笑。
　　“凤台，兰翘。”云容快步迎上去，一手拉着兰翘，一手牵起凤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萧凤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游移，见四处无人注意，才携着云容躲进一旁疏疏落落的花木从里。萧凤台、刘兰翘和张云容一同入宫，自幼交好。不过现在凤台在梅妃身边，兰翘则伺候渤海郡公高力士，云容又自请到玉真观里，三人难得相见。此时好不容易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三人正喁喁私欲，突然听到笑声，不由噤声细听。只听一人低声道：“杨玉环果然是国色天香，也亏瑁弟舍得。”另一个声音冷冷说道，“有什么舍不得，等他做了太子，将来这江山美人还不都是他的。”最初说话的人不怀好意地回应，“就是不知瑁弟到底能不能拿王妃换来太子的位子？我可听说那杨玉环烈性得很呢。若等再过几年，父皇对杨玉环的兴致没了，瑁弟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说着，两人都哧哧笑起来，笑声很快随着越走越远的脚步逐渐消散，最终隐没在宏大的乐声中。
　　凤台拨开花枝，向外看了看，回身便忧心地望着云容，欲言又止。云容悄声问：“凤台，怎么了？”
　　萧凤台迟疑片刻，审慎地道：“云容，你离宫多年，咱们姐妹实在想念得紧，不若你先回来，再作打算如何？”
　　“是啊，”兰翘不满地看了眼萧凤台，直截了当地说，“杨太真再美又如何？这些年蹉跎过去，也不知皇上心里还有没有她？若她真做一辈子的女道士，云容你就太不值得。不如赶紧回来，咱们姐妹一起那才快活。”
　　云容斜睨着二人，轻轻笑了起来，道：“我不在身边，你们不是好好的，又有哪里不快活？”看兰翘张口欲反驳，云容掩住她的嘴，收敛笑意，正色道：“不过回宫之事，你们倒不必操心。我想过不许久就该跟杨太真一同回来了……”
　　“什么？”兰翘拉下云容地手，吃惊地瞪着云容。连萧凤台眼里都不自觉地现出狐疑之色，问：“云容，你从哪里知晓？”她和兰翘都在宫里，也没听到过一丝半点这样的消息，怎么在宫外的云容反倒先知晓？
　　云容看着二人，轻声道：“何必从别处知晓，杨太真能出现在这里，就已说明了一切。”凤台蹙眉沉思，兰翘则急切地问道：“说明了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见兰翘满脸好奇，云容侧头笑了片刻，道：“你想想，杨太真在玉真观里呆了四年有余，为何直到今日才让她出门，且一出来就是看这等热闹？”
　　“自然是一个爱热闹的人被迫幽居，一旦重新看见繁华，必定再难以忍受孤单。”凤台抬眼看着云容，目光中有了一丝了然。
　　云容颔首。
　　兰翘想了想，又道：“可即便如此，就能让杨太真甘心入宫么？”那杨太真当年可是曾以死明志的。
　　“不能。”云容肯定，继而又道：“但皇上能让杨太真幽居五年，磨其心志，此刻一旦动手，你以为只有这一招可用么？”
　　“那还能做什么……”兰翘问。
　　云容笑道：“天威不可测，我又怎么知晓。”
　　兰翘“哼”了一声，颇不以为然地说道：“可杨太真入宫又能怎样？宫里人都说她名不正、言不顺，做妃嫔才人都是不易。云容你若跟她一起，只怕还是受苦。”
　　“哦？”云容感兴趣地瞪着兰翘，问：“宫里人真这样说？”
　　“可不！”兰翘一拉萧凤台，道：“不信你问问凤台。”
　　萧凤台只得点点头，道：“不过因为这个说法，宫内的嫔妃似乎都想拉拢杨太真呢，就连梅妃……”想到自己的主子，凤台只开了个头，便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云容脸现喜色。她低头沉吟片刻，遽然抬头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只有如此，杨太真入宫，才少了阻力。
　　凤台和兰翘看着喜形于色的云容，面面相觑，不解其意。云容好不容易压下满心欢喜，对凤台、兰翘说道：“其实，若要杨太真人宫，并非难事。皇上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既然容易，那皇上为何还要等五年？你又为何不早说？”兰翘撅起嘴。云容看着兰翘，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我所说的容易，可是我伺候杨太真五年才知晓，早先我又哪能知道。”
　　萧凤台一旁关切地催问：“那是什么办法？”
　　云容一笑，凑近凤台、兰翘，将声音压低，道：“只需寿王重新纳妃即可。”
　　萧凤台眯起眼思忖，很快笑起来，“云容净胡说。宫里谁不知那杨太真自从进了玉真观，便和寿王恩断情绝，说是连听也不愿听寿王的消息呢。”
　　“若杨玉环真想和寿王恩断情绝，她又何必在意寿王的消息？若真忘，又何来提也不能提？”云容意味深长地笑着，“就因为忘不了，所以才不能提。”
　　“说得好像你有多明白似的。”兰翘说完，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质问：“云容你既然这么明白，是不是动了凡心，在玉真观碰到了如意郎君？！”
　　萧凤台也从思绪中回神，凑趣道：“云容，兰翘说得不错，你若是看到中意的男子……”
　　“没有！也不会有什么中意的男子，”云容轻声回应，但面容却异常坚决，“我早说过不嫁人，你们就该信我要一辈子呆在这宫里。”
　　“云容，”凤台不赞成地蹙起眉，劝道：“你何苦如此为难自己？女子总该寻个归宿。”
　　云容看着好友，平静地说道：“凤台，兰翘，你们在宫里还看不够么？出宫又有什么不好，找人嫁了，也不过是另寻个主子伺候，还要一切从头开始，若遇人不淑，只怕死无葬身之地。哪如咱们自己在宫里挣下一片天地？”
　　“可在宫里挣下一块天地立足又谈何容易？”萧凤台有感而发。
　　“若有个信任你的大靠山，这深宫又有何惧？”云容粲然一笑，将一直隐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凤台，兰翘，你们想想这内宫里的主子几十年来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却有不少宫女能活到白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无论哪个主子当家，都需要人服侍，只要咱们能找准时机，找对了人，何愁生计？”
　　“若是找对主子，梅妃未必不如杨太真好？”凤台道：“且不说梅妃在宫里多年，根基深厚。就算是当年武慧妃在世，以武慧妃霸道亦不能动她分毫，自可知道她与皇上的情分自然非同一般，若非没有子嗣，只怕早就冠绝内宫。”
　　云容默然，良久才低头说道：“梅妃虽好，但她身边却不缺我一个。况且梅妃是高力士引入宫廷。要从那不学无术的阉人底下出头，谈何容易？”
　　“可……”萧凤台想反驳，但念及云容心高气，又向来看不上没才学的渤海郡公高力士，便转而又道：“可杨玉环也并为就能一步登天啊。云容，咱们姐妹里就你资质最高，如今即便上官昭容重生，也不见得能超过你。你何必把一切都压在一个杨玉环身上，累得自己受苦？”
　　云容慨然说道：“上官昭容何等才学，我哪里及得上她万一？然，纵使云容不才，也看出皇上英明天子都能为杨太真费尽心机，过了五年还不放，说明她有不凡之处。如今杨太真是皇上御宇多年求不得的女子，一朝能在君王侧，宠幸自是无可比拟。这些年都过了，难道我还要临阵退缩么？”只不过，若给皇上提议让寿王娶亲的人是梅妃，那么以杨太真的性情，只怕知道后决不能容梅妃……那时不知凤台会如何来想今日这一番言语？
　　萧凤台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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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得再次回到勤政楼前，云容心情与离开之时截然不同。她在杨玉环身后站得笔直，目光炯炯有神，尤其看到演奏规模盛大的《霓裳羽衣曲》，脸上忍不住带出继续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