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笑》延安

3、繁华

　　玉真观，乃大唐玉真公主修仙之所。当年初建之时用钱百万，直把道观修得璇台玉榭，宝象珍龛，华美异常，后又模拟蓬莱、瀛州、方丈三座仙山，修建了人工山水景致，把人间殿阁变成了天上仙境一般。观内女子多是从内宫遣出的宫娥、歌姬、舞女。故而，每逢清风朗月之夜，道观里常常会传出笙磬清音，而那些女冠便在仙山之上，殿阁之中上演仙游的人间戏剧……
　　天宝三年七月二十三。清风朗月之夜。
　　杨玉环开窗，趴在窗棂上，透过山石、树木的缝隙，窥视“蓬莱仙山”上的灯光烛影，聆听歌舞清音，自己却是满眼落寞，满身寂寥。她善歌舞，通音律，自幼便是宴席上最受人喜爱与瞩目的女子。可此时却只能独守青灯，远观繁华。
　　“杨太真，杨太真。”一个满脸喜色的女冠满脸大声招呼着推门而入，一眼寻到窗边刚刚回过头的杨玉环，便走过去，笑道：“杨太真，你的运气来了。玉真公主请你呢。”
　　“请我做什么？”杨玉环扭身关窗，恹恹地应道。
　　那女冠闻声瞠目，随即又笑了起来，道：“也是，杨太真你来咱们玉真观都四五年了，也没出过这小小的院落，自然不知道咱们的规矩。咱们这里啊，只要太真公主云游回来，就有歌舞酒宴，有时皇上也来游乐呢，那些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眷更是以来此为幸。”那女冠说着，语声中带出些许得意，脸上也浮起淡淡的傲慢之色，“玉真公主这趟回来，不但遇到了嵩山隐士元丹丘，还带来了个李太白，心里高兴得很，就在蓬莱仙阁设酒席夜宴嘉宾，只怕今夜是静不下来了。我跟你说……”女冠强压下笑意，压低声音，略带神秘地凑近杨玉环，“玉真公主推崇备至元丹丘也不见如何出众，倒是那青莲居士李太白可真有趣。他说曹植能七步成诗，实不算高，他自己喝一斗酒就能写成一篇比肩曹植的词赋……真是好大的口气。”
　　“也不见得。”杨玉环辩驳，她虽幽居静室，却也看过几篇李太白的诗词。那词中气度确实非同凡响，当今的文章可比肩者少之又少。
　　女冠轻轻“哼”了一声，脸现不悦。她站直身子，又道：“就算这李太白有才，可一斗酒就写成一篇和曹子建媲美的词赋，也太过信口开河了。玉真公主也是不信呢。”说着，她扫一眼杨玉环，撇撇嘴，说道：“故而公主让你去一趟，说是李太白要是写出来的词赋，杨太真不说一声好，那便是他胡吹法螺。好了，赶紧跟我走吧……”说着，那女冠伸手去挽杨玉环的小臂。杨玉环侧身避过。那女冠笑容一僵，顺势将手中玉拂尘换手，沉下脸来。
　　“娘娘，”始终默不作声的云容拿着披风出来，披在杨玉环的肩上，“夜深露重，您早去早归。我们也等着听李太白的新作呢。”
　　杨玉环略略沉吟，但一看到笑得异常坚定的云容，便压下心底涌起的几许不甘愿，答应下来。很快，那多话的女冠取来宫灯，带着杨玉环踏入夜色中。
　　转楼阁，穿□□，两人不久便一起踏上卧在水面上的廊桥。廊桥很宽，廊顶灯火绚烂。杨玉环借着月色烛火，边走边比照此处与寿王府布置，瞧着偶尔经过的女冠，看她们姿容秀美，行止文雅，心下感慨玉真不愧为大唐公主，即便出家，依然如此富贵逍遥。再见那些或是低眉敛首、或是笑语欢颜的女冠，只对提宫灯领路人招呼，看也不看自己，心中越发失落。她心中暗道：莫非自己已憔悴暗淡得不复当年容光？
　　杨玉环又想起在少女时，无论男女一见她莫不侧目，纷纷露出艳羡爱慕之色的样子，心中戚戚。也唯有当年那般明媚耀眼，十八郎才会咸宜公主的婚宴上，有了一见钟情。那时，叔父虽不赞成的，但是耐不过李家的权势和自己的任性。那时的她认为也只有李家子弟如此家事人品才能配得上自己。也只有李瑁这样如谪仙般的人儿才能与她共效于飞。可惜神仙般的日子只有五年。短短五年。再过不足一年，她被幽禁独居的日子就和在寿王府的日子一样长了。出道观的日子遥遥不可期，她只能在这里让韶华虚掷。此刻那些女冠子都看也不看自己，那么彼时，即便能出去，十八郎他还会……
　　杨玉环心中惶然，入耳的歌舞欢笑之声却更盛。待过了游廊，到“小蓬莱”山下之时，已然远远看到觥筹交错，歌舞曼妙了。
　　杨玉环拾级步上台阶，走不久忽然听到一人引吭高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歌声将慷慨狂放挥洒个淋漓尽致。情感与文思在这一刻如同狂风暴雨，又如江河入海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杨玉环闻声如遭霹雳，顿时不能再走一步。那人继续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前面带路人忽然发觉杨玉环停下来，转头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还不赶紧？玉真公主还等着呢。”
　　杨玉环仰头望着上面的欢歌笑语，忽然转身，沿原路返回。
　　那女冠呆了呆，惊问：“你做什么去？”
　　杨玉环稍稍停顿，轻声道：“那里本不是我该去的。你就跟玉真公主说，李太白这词赋气象不凡，如鬼斧神工，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说完，快步离开，竟不再有一丝留恋。只是回到静室后，杨玉环便披散开头发，痴痴盯着铜镜，半晌不语。
　　待得小“蓬莱”上丝竹管弦渐歇，她才遽然起身，奔到室外转腰肢，舒长袖，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还未睡下的云容被歌声惊醒，走出来就看到杨玉环随歌起舞。慢慢地，歌声停歇，杨玉环的舞却由舒缓到急促，姣美身姿由轻盈的柳絮，变得像朔风中飘摇的蓬草，几欲断折……很快舞姿一变，杨玉环又不知疲倦地左旋右转，跳起了胡旋舞。她转得那么快，几乎不能看清人脸。千圈万转后，杨玉环猛地停下，盘腿拧身半伏在了地上，仰头向着残月轻笑。杨玉环容貌本就艳丽如盛开牡丹，这一笑当真是干娇百媚干娇，可惜她脸上带笑，眼角却溢出泪来。而一旁在星月清辉下，灯火掩映中，观望绝世姿容的云容仿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