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情所困的鬼生日常》马放南山

3、爱哭鬼

　　今日是郭敬从阳间回来的第三日。
　　整整睡了两日，他才觉得歇过来了。

　　都怪林超英那个怂货，平时你看他上蹿下跳的，本事一万。待要叫他干点正事了，看吧，他不是肚疼就是腰疼的。要不然这趟阳差原本是他的，他郭敬本可以优哉游哉度过这一个多月光阴，新近阴间添了好几位有趣的鬼才，光是磕着瓜子看他们出洋相，就足够快乐的消磨时光了 。

　　阴间看似人才济济，其实真能办事的也是寥寥可数啊。郭敬心里发着感叹，一边搓着睡麻了的左脸，一边搜找衣服。
　　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接着小睡。

　　结果闭上眼没多久，林超英那个丧门星来了。
　　林超英一露头，郭敬就知道没有好事。
　　“老阎找你。”
　　“什么事？”
　　“上面有点事。”
　　他们一般不爱说阳间阴间，都说上面下面。

　　“哎，你给我回来，我刚从上面回来，上面的事干嘛又找我！”
　　“那你得问老阎去！”说着话，林超英已经溜走了。

　　老阎指的是阎王爷，你一听就知道他混得够惨的，除了新来的叫他王，老熟人都叫他老阎。
　　真是的。郭敬拉过被子蒙上头，可是早已没有睡意了。

　　他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光着身子下了地，一阵小凉风拂过，好舒爽。

　　桌上摆着开心果。昨天是中秋节，大约是老阎给大家发的节日礼品吧。小鬼们见他睡着，就放在桌上自去了。

　　郭敬其实挺喜欢开心果的，但是他就纳闷：怎么别人那里还有腰果吃，他就只有开心果？

　　他穿上衣服来到老阎家。老阎作为堂堂的地府老大——阎王爷哎，多大的字号，除了天庭那位，应该也没谁能比了——竟然住在一间茅草屋里。这也是郭敬最佩服他的地方。没脸没皮数第一。

　　他扯下一根稻草剔了剔牙，大声喊道：“老阎，为什么我只有开心果，没有腰果？”
　　“那个，你不是没有家室吗？他们说腰果能补肾。”老阎陪着笑脸，仿佛郭敬才是王，而他是个下属似的。

　　郭敬一口老血喷出来，单身狗在哪里都逃不过被虐的命运吗？

　　“好！我可以理解，他们有家室需要补肾，那林超英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就我不在下面的这几天，难道他就成家了不成？”
　　“他呀，你还不知道吗，他不是嫁给了自己的手吗？”

　　噗的一声，郭敬把刚刚从桌上捞起的杯子里喝的一口热茶都喷了出来，“老阎，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许你们说，就不许我说呀？”老阎不服气。
　　“你可是王，请注意你的身份。”
　　“拉倒吧，谁把我当王了？”老阎索性放浪形骸，把两只脚都收到椅子上，蹲在上头，点上水烟袋。
　　“你又抽烟，你不是戒了吗！”
　　“别紧张啊。没有烟叶，安慰剂而已。”老阎咕噜咕噜抽动一气。

　　“说吧，啥事啊？这地府里的人都死光了吗？我这还没歇过来又指派我。”
　　“嘘，注意风度。主要这事棘手，别人我怕办不好。这不是因为你擅长解决情感方面的问题吗？”
　　“呸，我一个单身狗，你们说我是情感专家？”
　　“好了，好了，你明明就很得意这个称号嘛。你不是私底下自诩地府第一帅哥爱情顾问吗？”
　　“这是谁又在背后嚼我的舌头！”郭敬一不下心把茶叶咽了下去，差点呛死。

　　“上面有个年轻后生，死去已过月余，但是自己依然不相信自己死了，他夜夜的趴在姐姐坟上哭，把过路的人都吓得够呛。无常去了两次，都带不下来。像这种的，搞不好会变成凶，横亘在上下之间，到时候对咱们也不利。”
　　“哎呀，认知出了问题呗。你怎么肯定我就能搞得定？”郭敬抓起一把瓜子，熟练的磕着，瓜子皮瞬间铺了一地。老阎戒烟期间，拿瓜子当替代品堵嘴呢。
　　“这后生既然觉得自己没死，那就肯定害怕鬼，见了鬼估计也不肯承认。所以就必得你这样能化人形的鬼去带他。”

　　“幻化人形，说的轻巧。你不知道这活很费我的体力和精力的吗？是，我是单身，体力没处释放，那也不能老被你们免费消耗！你先说，你这次给我什么法宝带着？”
　　“御罗刹。”
　　“真的吗？”郭敬从座上跳起来。这把宝伞不但能使鬼隐藏在人类之间，不被开了天眼的有道之人发现，而且能抵御四方恶鬼，使任何不利己之物近不了身。郭敬以前只是听过，还从没见过本体呢。
　　“那小子的生魂月余都能不破不灭，我担心其背后有支撑他的黑手。带着吧，以防万一。”
　　“嘿，有了御罗刹，还怕什么？”
　　“那你是同意去了？”
　　“啰嗦。快点取来。”

　　老阎闭上眼，默念几句咒语，展开手掌，只见一枚似小狼毫大小的物件托于掌上。郭敬跳过去取过来，“不错不错，怎么变大？怎么变小？”
　　“只需念‘开’和‘收’。”
　　“哇，厉害厉害。”郭敬当场验视了几遍，果然收放自如。
　　“此物还有一个特殊功能，可以带人飞行。不过，你应该用不着。”
　　“哎呀，老阎，就别藏着掖着了。教了我吧。”郭敬扑到老阎身上，搂着脖子抱着腰的，扭股糖似的撒起娇来。“口诀是不是飞？”
　　“不是。是‘爱你’。”
　　“哈哈，爱你你就带我飞。”郭敬乐呵呵的朝门外走。

　　“干成了，回来我给你一袋子腰果。”老阎重新蹲到椅子上。对着郭敬的背影嘟囔。
　　“老阎，你别想骗我，你明明放了烟叶，说什么安慰剂！”郭敬回过头来嚷道。
　　“哎，既然你都知道了，顺便从上面给我带点漠河烟叶回来！”
　　“想得美。”

　　其实以郭敬的本事，他无论化男还是化女相，都不成问题。但是郭敬一向自大，他从来都是化成自己从前在阳间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十八九岁，英俊潇洒，迷倒多少姑娘和小伙啊！

　　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趁着夜色，郭敬来到这趟差事的目的地点。
　　这是大柳树村的公共坟地。坟包一个挨着一个。像一个一个的土馒头。而在其中一个土馒头前面，果然跪着一个人影。似在嘤嘤哭泣。

　　郭敬走到那人旁边的一个坟包前，跪下就哭。
　　果然那人被吸引了过来，他膝行至郭敬面前，说道：“这位大哥，节哀顺变。”声音轻柔略带鼻音。郭敬抬眼看他，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眉目清秀，眼神悲戚，薄薄的嘴唇，唇形倒是非常标致。

　　郭敬擦擦眼泪，说：“你叫我节哀，你自己不也是在这里哭吗？怎么不劝劝自己？”
　　少年低头片刻，才抬头说：“大哥，你说的是。每逢劝别人，都是满嘴道理，轮到自己这里，才知道再小的槛也是过不去。”
　　“这里面的是......”
　　“我的姐姐。我们从小父母双亡，所以姐姐就像我的娘亲一样。”
　　“是了。是了。虽然我没有姐姐，但是我也失去了母亲，至今想起还是心痛啊！”这话倒也不假，郭敬母亲早亡，虽然他其实早已习惯了孤儿的生活，但是如今坟前回忆老母，依然有一种心痛扩散了整个心房。

　　“最重要的是，姐姐是因为我才惨死的啊！”少年悲从中来，重新泪如雨下，抽抽搭搭的哭将起来。
　　郭敬由着他哭了一会，才问道：“你说惨死，莫非你姐姐本来是不应该死的？”
　　少年好不容易止住抽噎，说道：“姐姐是为了救我，才被那龙四的剑刺中而死的啊！”
　　“那龙四，为何要杀你？我看你温文尔雅，明明是个驯良少年，肯定不会做出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来。”
　　少年沉默了一会，“我没有做任何歹事。我和父母和姐姐一样，都是清清白白做人。”
　　“那龙四，肯定是个恶人了。是不是你们这里的恶霸？”
　　“龙四的父亲是县官的表弟。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有名的乡绅了。龙四平日里就飞扬跋扈一些。”
　　“那也不能仗势欺人，他杀了人，你怎么不去县衙告他？”
　　“我去了，可是他们都不听我的。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只是付之一笑。”

　　郭敬明白，他一个鬼到人前去，人们根本连看都看不到他，怎么可能受理他的案子？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咱们既然遇见了，那就是缘分。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江湖上著名的侠客郭敬。你的事，我管了。”郭敬这豪气震天的几句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郭大哥。我叫甘宁。郭大哥，可是惹上他们，那是很危险的事啊，你真的敢去吗？”
　　“我怕过谁？”郭敬胸脯子拍的咚咚响。

　　“可是，郭大哥，我怎么报答你呢？我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甘宁悲戚的眼神看着郭敬，可能根本不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愿意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拔刀相助。
　　“你可以，你可以以身相许啊。”郭敬忽然不正经起来。可能在下面随意惯了。不小心就口无遮拦起来。

　　甘宁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解开衣裳，露出胸膛，说：“你愿意要我吗？”郭敬倒没有慌，但是看到他的胸膛还是吃了一惊。那雪白的胸脯中间，一个黑洞兀自汩汩的流血。看来也是被剑刺中留下的伤口。
　　郭敬替他掩上衣服，温声说道：“不急。我这不还没帮你干事吗？”
　　甘宁好像仍然不信似的注视着郭敬，“郭大哥，你真的愿意帮我？”
　　“啊，我言出必行。驷马难追。我可是一代大侠。”
　　甘宁猛地站了起来，“好，我这就领你去找龙四。”

　　郭敬跟着甘宁来到村里的一处高大的宅院前，“郭大哥，你看，墙太高了，我们根本进不去。”
　　“这有什么。你等着。”郭敬一只胳膊揽过甘宁，掏出御罗刹，默念一声“爱你”，御罗刹带着他二人，轻飘飘的越过了墙头。
　　“郭大哥，你真厉害。我们刚才像飞起来一样。”甘宁惊喜的看着郭敬，眼神里带着崇拜。
　　“这不算什么。我还有更厉害的功夫呢。”郭敬洋洋得意。虽然在单纯的甘宁面前找成就感着实有点不大地道，可是这种感觉太好了，郭敬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进了院子，甘宁熟门熟路的饶过一些七七八八的房间，径直来到一间亮着灯的卧房前，“这就是龙四的房间。”
　　“你好像很熟嘛，以前来过这里？”郭敬漫不经心地问道。
　　甘宁欲言又止。

　　“那咱们敲门进去，还是直接推门进去？”郭敬问。
　　“郭大哥，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有我呢。龙四再厉害，也只能对付手无寸铁的你和一个柔弱女子，在我面前，那肯定不堪一击。”
　　在郭敬的再三鼓励下，甘宁才同意敲门进去。

　　可是郭敬刚敲了一下，里面就传出声嘶力竭的喊声：“他来了，他又来了！”
　　接着，门就打开了。
　　进去一看，郭敬才发现，里面除了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的一个人以外，还有两位道士。
　　两位道士看到郭敬和甘宁，都是大吃一惊，当然了，他们其实认识甘宁的，吃惊的是看到了郭敬。

　　“你是人是鬼？”两位道士举起手里的宝剑，齐声喊道。
　　郭敬的法力还是不小的，幻化的人形几乎可以蒙骗这些道士。

　　“冷静。冷静。我带这位小朋友来，只是想讨个说法而已。”郭敬挥了挥手里的御罗刹，并没有展开。
　　两位道士稍微收了收宝剑，依然保持着戒心。

　　“甘宁，你怎么还敢来作祟？”其中一个道士厉声喝道。
　　甘宁一改刚才害怕的样子，冷冷的说道：“龙四呢，我只想和他说。”
　　“人鬼殊途，你又为何苦苦相逼？”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甘宁径直走向床前。两道士举剑拦阻。眼看着剑尖又要穿透甘宁的躯体。

　　郭敬及时拉住了甘宁。
　　“两位高人，你们也看出来了，这位小兄弟总是心中有怨念未尽，才会不肯离开人世。咱们就把床上那位叫起来，一气把话说清楚了，这才能解决问题啊。”

　　两位道士将信将疑的对视一眼，问道：“阁下是？”
　　“我是谁无关紧要，我是情感专家，专门疏通感情的。我没有恶意，只有善意。”郭敬不经意的转了一下御罗刹，在两位道士面前消失了一刹那功夫。

　　两位道士知道来着不善，于是变得客气起来，“好，我们相信你。”
　　其中一个道士走到床前，拉开被子，把龙四掏出来，“龙公子，要想早日解决此事，还是勇敢面对吧。”在两位道士的搀扶下，龙四才哆哆嗦嗦走下床来。

　　郭敬仔细打量了一眼龙四，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恶霸模样。顶多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虽然脸色有点苍白憔悴，但仍然不失为一个风流玉人。
　　龙四躲闪的眼神几次扫过甘宁的面庞，又缩了回去。

　　“龙四，你为何要杀我姐姐？”甘宁厉声问道。
　　“我没有杀她！是她自己撞到我的剑上来的！就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难道她是傻子吗？她非要自己往剑口上送？”
　　“都是因为你！你要是死了，她还有什么活头？”
　　“我要是死了？我为什么会死？难道不是你杀了我吗？”甘宁的语气冷得像冰。郭敬能体会到他对龙四怀着的那刻骨的恨意。
　　“可是你威胁我说，要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你不能说出去，我爹会打死我的，我会没脸见人的！我的未婚妻....我的岳父，也会打死我的！”龙四好像豁出去了，连哭带嚎的说了一堆。
　　“可是，那个时候，你明明说你最喜欢我的......”甘宁的力气好像慢慢抽离了他的身体，他的语气变得轻飘飘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马上要倒下去一样。
　　郭敬伸手搀住他。

　　“可是，我害怕啊！我们是两个男人，别人肯定会像看怪物一样看待我们的！我生在这样的家庭，父母亲他们最要面子！”龙四抽搭搭的，拿手抹一把鼻涕。
　　“原来我对你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人。原来你只是一个懦夫。”甘宁绝望的说。
　　“对，我只是个懦夫，我怕了，我怂了，你放过我吧。”龙四可怜巴巴地说。
　　连郭敬都不想看他那个龌龊样子了。他抱住甘宁的身体，轻声说：“算了吧，你也看到了，他不值得。”

　　甘宁闭上眼睛，靠在郭敬胸前。良久，才抬头说道：“我只想要一句对不起，可以吗？”
　　郭敬看着龙四，目光如电。
　　龙四颓然倒地，嘴巴抖了半天，终于说道：“甘宁，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走吧，郭大哥。”甘宁决然拂袖出门。

　　郭敬跟着甘宁，重新来到那座坟前。
　　甘宁跪在坟前，“姐姐，对不起。你的恩德，只有来生再报了。”说罢又是呜咽啼哭。
　　郭敬劝道：“好了，爱哭鬼。我们该上路了。”
　　甘宁惨然一笑：“郭大哥，原来我早已是个死人了。我自己竟不知道。”
　　“这没什么，我自己死的时候，也不相信自己死了。”
　　“你哄我呢吧，郭大哥，你这么威武厉害。”
　　“我就是能吹牛而已。其实以前，也是个爱哭鬼。”郭敬不大好意思的躲避着甘宁的目光。
　　“那你说说，你都是因为什么哭的？”甘宁站起来，和郭敬并肩走着。
　　“因为母亲不给我买糖吃啊！”
　　“呵呵，我是说你长大以后。”
　　“因为我爱的人，他不爱我啊！”
　　“你这不会是在拿实话蒙我吧郭大哥？”
　　“真的，我爱的人，至今还在人世呢！至今不肯去找我。”
　　“咦，那你既然来了人世，要不要去看看他？”

　　甘宁这一提议，深深的吸引了郭敬。为什么不呢？

　　“郭大哥，你在害怕什么？”甘宁歪着头端详他的表情。
　　“我，我会怕什么？去就去。”

　　郭敬展开御罗刹，念声咒语，两人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郭敬说，“都这么晚了，是个人都睡下了，咱们还是走吧。”
　　甘宁却拉住他，“如果是有缘人，就能见着。你说呢？”
　　两个人站在黑影里，郭敬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

　　忽然，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走了出来，走到南墙根下，窸窸窣窣解裤子，哩哩啦啦的尿了一点，嘴里嘟囔道，“他妈的老了不中用，每次都尿湿裤子。郭敬啊，当年你每次都比我尿得远，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雄风犹在啊？”
　　嘟囔完，老头又颤颤巍巍地回了屋。一个老太太骂道：“别的都不中用，就是尿多！”

　　郭敬拉着甘宁，狂奔而去。
　　“郭大哥，你哭了，我看见了。你果然是个爱哭鬼。”
　　“去去去，风吹的而已。”
　　“郭大哥，你给我讲讲阴间的事呗，那里，是不是全都是鬼？”
　　“那当然。阴曹地府，就是鬼的家啊。”
　　“那鬼都吃什么呀？”
　　“随便啦，什么都可以吃，也可以什么都不吃。比如我呢，就最爱吃开心果。”
　　“那有鬼吃人吗？”
　　“有啊，专门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
　　“嘻嘻，可我已经不是人了啊。我不怕。”
　　“知道自己是谁就好。”
　　“可是，郭大哥，为何做了鬼，还是会伤心呢，你刚刚明明就是伤心的哭了吧？”
　　“废话，要是没心没肺，不会心痛，那还做什么鬼？早就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