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栖》白卉

2、婆娑

　　云眠叹了口气：“云栖，你那时是不是知道我去做什么了？”

　　“我并不是很清楚，”我答道，“只是模糊间知道我们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了。”

　　云眠沉吟了一会儿：“你就是那时认识的史婆娑吧。”

　　我微微一笑，并不言语。世间漂亮女子何其多，若不是婆娑，我今日也不会被列为四云之首。

　　*******************

　　婆娑是我无意中认识的，云眠自从过了十五岁后突然忙了起来，整天早出晚归。我倍加寂寞，经常溜到后山去玩。记不得是哪一天了，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又一次溜出来玩的我在湖畔看见了婆娑。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第一次看见婆娑时的震惊。我看见一个优美的身影，她单脚站立，另一条腿由身后向上伸展，双手则抱住脚贴在脑后，腰枝微弯、胸向前挺、头向上仰起，颈项拉出完美的曲线。整个身躯弯成一个绝美的弧度静静的立在那里。我被这一幅画面所震惊，久久的屏住呼吸，直到发现了她满头雪一样白的发。

　　婆娑并不年老，现在想想她一定不到四十，只是当时的我年幼，看见那一头白发竟脱口叫了声“婆婆”。她先是一楞，接着便淡淡一笑道：“罢了，半字之差。小姑娘，我叫‘婆娑’，你记住了。”

　　婆娑的身上有很多迷，我是道士，所以没有裹脚。世人只要是家境小康的都会替女儿缠一双好小脚，我清清楚楚的看见婆娑的脚，虽然玲珑别致，却不是世人称颂的金莲。而婆娑怎么看都不是穷苦人家出身。况且一个女子脱掉长裙，还搬起自己的腿，我虽年幼却也知除了江湖杂耍的小孩，成年女子这样是要被骂□□的。

　　婆娑的一切就象她的白发一样令年幼的我迷惑。湖畔美丽的身影诱住了我的灵魂，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说不出来的渴望和向往，从次我每天清晨都来到后山，我们找了一处更为隐秘的地方，婆娑开始教我她的所有。

　　时间总在不知不觉中过的很快，云眠与我也在不知觉中都渐渐的改变了。我们碰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少到我们几乎忘了我们曾经一起度过无数个漫长的黑夜。

　　我的十五岁生日终于到了，天刚蒙蒙亮我就来到了湖畔，婆娑昨天特意吩咐我今天在这里碰头。我便早早的来了。

　　不多久我就看见了婆娑的身影，我原来以为大师姐走路的姿态够动人了，她走起路来长裙遮地，就象有三寸金莲一样顾盼生姿。直到我看见了婆娑的步履，轻盈点地、行云流水。起步间无声的节拍丝丝相扣。虽然看了两年，每每间我依然会恍若失神。

　　婆娑带来了一件礼物，一个玳瑁发簪，这两年我从她这里知道了不少东西，不然还真认不出是玳瑁。观里只有大师姐有值钱的首饰，都是金玉之流。玳瑁虽非极贵之物却不常见，做成首饰更是少有。单这一个发簪便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我惊讶的看着婆娑，她微微笑道：“孩子，有缘起就有缘灭，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大吃一惊：“不！你不能走！”我死死的拽住她。婆娑笑着摇头：“瞧你披头散发的，我替你挽上吧。”

　　玳瑁簪子穿过青丝，牢牢的挽住了我的头发。我无语的转过脸想永远记住这张面孔，又想永远忘掉这分别。过了好久好久，她轻轻的开口道：“孩子，好好过完你的人生，一定要幸福。”

　　“婆娑”，我怔怔的看着她，反复的念着这个名字，良久良久。直到我耳边穿来另一句话：“天色已经大亮了，今天是你及笄之日，你不赶回观里去么？”我恍然惊觉，糟了！立刻撒腿就跑.

　　完了完了！我竟然全忘了，要不是婆娑提醒还不知要再耽搁多久。慢着！婆娑怎么知道我是观里的道士？她又怎么知道我及笄之日的秘密。我忽然发现我对婆娑知道的竟是那样的少，她从那儿来？住哪儿？以何为生都不知道。一直以来她好象理所当然在我身边，仿佛永远不会离开。而分别来的竟也是这样的理所当然。

　　我停住脚步回首遥望山林，婆娑还在湖畔么？我不敢回去，我怕独自面对那片湖水，在我们平日练习的地方，回首间仿佛婆娑就在我身后。我擦掉了脸上的泪，一甩手转身就跑，为什么人生会有分别？我讨厌分别，讨厌这让我心里异常痛苦的分别。

　　我一路跑回观中，推开房门我猛然站住。云眠坐在梳妆镜前，桌上放着一盆水和一个覆了一层布的托盘。云眠转过身静静的看着我，目光赫然直指我的头发。我走上前，云眠伸手轻轻抽出我的发簪,如云的秀发铺满我整个后背。

　　“好贵重的簪子，在观里还是收着吧，别招了人眼。”云眠淡淡的说道。

　　“云眠，我——”我话音刚起，云眠用手捂住了我的嘴：“过来梳头吧，已经晚了。”我只得乖乖坐在镜前。

　　头梳好了，我伸手去拿道冠，云眠压住了我的手，我不解的望着她，云眠扶着我的肩蹲下身子，看着镜中的我说道：“云栖，不带道冠看上去年幼些。”云眠的脸上已然滴下泪来：“云栖，我多想永远保护你，可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个人他能保护你么？如果能那你就跟他走吧。”

　　我伸出手擦掉云眠的泪水：“云眠，我不需要人保护我，我讨厌分别，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站起身，婆娑！我不会辜负你给我上的这堂离别之课的。我转过身，朝云眠露齿一笑：“云眠，以后我保护你可好？”

　　我随着云眠来到大殿隔壁的厢房，从窗户向外望，大殿里烟雾缭绕，善男信女往来不觉，师父坐在大殿的角落里，不时有人上前求签问卦。我从不知道观里香火竟是这样旺盛。大师姐闲闲的坐在一边，不时的瞥我两眼，三师姐看我的眼中尽是惊讶之色，其间还夹杂着几丝羡慕。云眠则坐立不安几次欲言又止。

　　我单手支颐，左右乱望，不一会儿一个道童叩门进来道：“师姑，王公子贺秀才来了，正在厢房用茶。让我有请师姑移驾。”大师姐摆摆手：“知道了。”小道童退了下去。大师姐瞅了瞅我道：“陈师妹，这几位公子秀才都是观里的大香客，而且个个都是乡绅名士，你待会儿可别失了礼！”说完也不看我转身就走，三师姐紧跟着走了出去。云眠忧虑的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别怕。”

　　我踩着最优雅的步子行云流水般走进了厢房，我看见云眠惊讶的目光，我也看见了大师姐尖利的视线，我更看见了坐在上座的几位书生少年，我清楚的看见了他们的目光紧紧的盯住我。我静静的坐下来，听着大师姐咬着牙向他们介绍我，这是我最小的师妹——陈云栖。

　　我伸出手，那是婆娑教我的舞蹈中最美丽的手形，兰指微翘将茶盅端到身前，揭开盖子。我抬眼看了看，果然所有人的眼睛全盯住了我的手，我微微噘起嘴，轻轻吹了吹略微有些烫的茶水，少许抿了抿。王公子的眼睛差点没突出来。我放下茶盅起身道：“师姐，我有些不适，先告退了。”满屋寂然。我起身一把拉住云眠，用一种听起来略显娇媚的声音说道：“师姐，我后背有些痒痒，你过来替我挠挠吧！”我拽住云眠就朝外走，出门时眼光一撇，贺秀才手上的茶盅已经歪了，衣袖被浸湿了一片。

　　我一进后院就咯咯笑个不停，差点接不上气来。云眠一直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我。我笑道：“怎样？现在不担心了吧？”云眠一把抱住我：“云栖，你太美了，我好害怕。”我轻轻抚上她的背：“别怕，除了分离，什么都不会让我们害怕。”

　　我十五岁那年“黄州四云”开始声名远播。

　　日子在不断的会客、出游中过的很快。一开始是附近的人也闻名而来，最近一年已经有远方的游客到访了。云眠眼中的忧虑越来越重，我用尽所有的言语也抹不去。我好想看她开怀的笑容，纯净、明朗、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云眠，你到底要我怎样！

　　*******************

　　这天，王公子和贺秀才春风满面的来到了观里，一大群人中有一位公子特别显眼，而这位显眼的公子也是这群人中唯一的生面孔。我知道定是贵客到了。大师姐匆匆迎了出去，果然，贺秀才向大师姐很郑重的介绍了那位公子。大师姐的表情由吃惊转变为惊喜，接着不知说了什么，一群人就向后堂走去。

　　不一会儿，一个小道童便来叫我们师姐妹三人一同去后堂。我们到了后堂厢房，里面坐了满满的人，本地的乡绅名士几乎全到齐了，而在众星拱月的位置坐着的正是那位气韵不凡的年轻公子。他非常年轻，而且未行弱冠之礼。当然也非常漂亮，由于未及弱冠，漂亮中带着一丝文弱和纯净。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见如此雅致的男子，我一进门后，我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他的衣服料子非常柔软，只有浅浅的缂丝花色，身上没有任何玉石佩物。他的身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服饰打扮和贺秀才众人一般，我却知道那一定是他的随从。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一直在看我，目光是纯粹的欣赏。我不由一阵感慨，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目光了，我几乎都快忘了我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而已。

　　我听见贺秀才洋洋得意的介绍，这是我们黄州有名的“四云”。个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熟读唐诗宋词，能歌善舞等等。那公子只是听着，并不露声色。我听了几乎笑掉大牙，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是的，只不过一人会一样而已。唐诗宋词？不过是会几首词牌曲牌唱来佐酒罢了。但听到说能歌善舞时，那位年轻公子眼中还是一片平静，我不禁动了气。而他好象察觉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坦然回望。他突然笑了，说道：“一副好嗓子是天赐的，来之不易，我到想听听。”

　　贺秀才立刻说道：“观中香客游人众多，不如明日在西山亭治一桌好酒，就着青树红影、山泉清音，岂不美哉？”

　　那公子点点头，一旁的中年男子不禁有些着急，低声叫道：“二公子！”王公子立刻说道：“重山兄，不过是踏青野游罢了，这几位师姑也不是俗人，你就别多虑了。”中年男子还想说什么，那年轻公子手一摆道：“葛大哥，不妨事的。大哥若问起来有我呢。”那中年男子便不再说什么，只狠狠的瞪了我两眼。年轻公子接着说道：“今儿也逛了不少时候了，就先回吧。”

　　一行人都纷纷站起身说也该回了，我们跟着大师姐送到门口。那公子临走时突然转过头含笑望了我一眼，我依然坦然回望。那中年男子立刻跟着愤愤瞪了我一眼，我转过眼神，盯住他，突然嫣然一笑。他呆了一下，立刻拂了一下衣袖，转过身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那公子想必听到了，纵声大笑。旁人不知情，也只诺诺的干笑。

　　笑声中我转过身，看见云眠眼中浓的不能再浓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