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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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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
承平四年皇宫青隐殿
已是隆冬,窗外飞雪如盖。
殿内烧足了地龙,谢河舟只着了薄薄单衣斜倚在榻上,单手支着头,瞥了一眼满地散落的字画、卷轴,无悲无喜。
那些是他曾经写下的,是他清雅少年时的见证,亦是他现下弃如蔽履之物,可说到底,他从未真正将它们弃了。
啧,真是相当碍眼。
已至年下,阖家团圆,宫人们应当在筹备着新春夜宴吧,他仰头,透过半开的双交四椀菱花窗,丛丛翠竹覆压在雪下,在寂寂夜中犹如鬼魅。远处有点点橙红色的灯光,洋洋喜气,他嗤笑一声,再怎么喜庆也入不了青隐殿,更沾染不到他身上来。
要说鬼魅,不死不活,苟且偷生,他自己不是更像鬼吗?
过去曾经的高高在上、风清月朗,终究是抵不过时间的洪流,命运,可笑可悲可恨的命运!
父亲,兄长,我想……
我想……
谢河舟神色一暗,从榻上起来,随手抓了个粉青色金丝铁线瓷瓶,颇有兴致地细细描摹状如雪地柳枝梅影的纹路,修长指尖划过冰冷瓷面,清浅一笑。
快呀,再快一点,她要尽快见到他。
归宜冲入重重雪幕,尽量寻偏僻的路走,却还是在拐角处撞上了人。
“你着个什么急,懂不懂规矩,宫里哪是你能浪蹄子的地儿!”那管教嬷嬷模样的女人张口便是训诫。
归宜并未停顿,起身便走。
“哎,你……”管教嬷嬷不依不饶,伸出手拽归宜。
后面的宫人半途截住她,低声道:“那姑娘是青隐殿的,不是你我惹得起的。”
“青隐殿的?怪道如此的……”管教嬷嬷回头,却在余光中瞥见一人影一闪而逝,她瞳孔骤缩!
片刻后,梅园再无人影,今年的红梅开得极好。
归宜推开沉重的殿门,已过未时三刻,殿中却未上灯,黑洞洞的一片,如兽的巨口大张,等待可吞噬的人。殿中纸张、碎瓷遍地,不知这祖宗又摔了多少东西。
谢河舟闻声回头,表情空洞,嘴角却极自然地勾着一抹浅笑,殿外的雪折射着微弱的光入殿中,使得他苍白的脸越发似鬼如魅,隐隐有几分癫狂。
“先生……”归宜瞧着他的脸色越发心惊,慌忙点上了灯。
“怎么?”谢河舟的声音十分的清朗,语气温和,像雨后的那一抹天青色,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楚,随意地踩在遍地碎瓷上,任凭瓷片入肉,斑斑血迹绽在字画卷轴上。
他步步逼近,步子极缓,颇为漫不经心,在空旷的宫室中,映衬着风雪声,瓷片入肉的声音分明极其细微,却在她耳中千万倍放大,琐琐碎碎的声响似乎与她的呼吸声交相呼应,她腿不由得一软,颤栗着跪了下去。
“咚——”
……
谢河舟身形一顿,这是……丧钟?!
“陛下驾崩了”归宜小心翼翼的抬头,“弥留之际,陛下叫奴婢过去,说是……说是要先生您殉葬!”
殉葬?
殉葬!
原来你也是会死的吗?连死了都不愿放过我么?可你怎么有资格叫我给你殉葬呢?!
你毁了我,我不再想见到你了,他突然颓了下去,满心疲惫,连带着某种空茫的心虚似乎要将他溺进去。他眼神不经意间掠过归宜,后者在他的目光中像鹌鹑似的缩了下去。
这一场大火在凛冽寒冬中显得十分突兀,熊熊火光冲天,将归宜的脸映得通红,她站在青隐殿外俯身下拜,“归宜拜别先生。”
那个时候,他说,将这青隐殿烧了吧。语气冷静、理智而残酷,像是从幽暗深渊中爬出来,饕餮世间的洪荒巨兽,那双眸子却仿佛缀满星辰,亮到让她恐惧。
下一瞬,他所有外露的情绪变收了回去,那样晦暗而又明亮的神情仿佛是她脑海中自作多情的幻觉,她一直觉得谢河舟此人像是夜间的一缕风,随时可以停留,随时可以失踪,不,他从不为谁停留,哪怕是世间至高无上的权柄也无法让他心悦诚服。
数九隆冬,皇城深殿,孑然孤身,伶仃归返,时年二十。
......
承平元年 长安城郊外
谢河舟在马车中悠悠醒转,长时间的车程使他疲惫不堪。
“公子,你醒了。”身侧的郁李递了盏茶过来。
他伸手接过茶盏,没有做声。
郁李这姑娘是他当初去东夷时带回来的,那时,她衣衫褴褛,长发肮脏凌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心下一软,便把她带了回来。
谢河舟掀开车帘,二月寒风料峭,吹得他登时神清气爽,睡意全无,也将他从梦境中解救出来。明明已经过了那么久,那时的情景却那么清晰。
那时,他二十岁便死了,在一睁眼,他才十一岁,谢家还在,父兄还在,他还是谢家的嫡次子。
一切的愁与苦,一切的罪与愧,都如云烟消散。
明天是二月初三,上一世他与樊彦期在相国寺初遇。
啧,他在路上又是装病又是玩失踪的,把到京的日子往后推了又推,还是逃不过这一天,算盘珠子掉一地啊。
“公子,大概还有两刻钟便可入城了。”郁李趴在窗口,回头笑道。
这一刹那,马车骤然一停,谢河舟随着惯性往前一倾,在郁李撞到头前眼疾手快的护住她。
“怎么了?”谢河舟疾声问,未等廉贞回答,他便掀了帘子出来。
来人骑一匹踏雪乌骓,一身墨蓝箭袖,勒着细细的银抹额,笑得张狂不羁。
“兄长!”谢河舟笑着迎上去,“你怎么来的这么早,我还没进城呢!”
“我告了假来的,原本你嫂嫂也想来,不巧她表妹来了,在家招呼呢。”谢淮城揉乱自家宝贝弟弟的头发,“这么些年不见,你长高了好些。”
廉贞扶了郁李下车,二人齐齐行礼:“廉贞,郁李,见过大公子。”
谢淮城温声应了,便叫他们上车:“快些走吧,正巧赶着回去吃饭。”
谢河舟坐回车内,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我这么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再加上多年在外,水土不服很正常,刚巧装个病,明天去相国寺奉佛前海灯的事可以果断的推给兄长,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窗外谢淮城骑着马慢腾腾地随着马车前进,突然感到背脊一寒,拢了拢衣襟,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自家亲弟弟打包论斤卖了。
谢河舟回给自家兄长一个温和朗润的笑,随即放下帘子,无声叹道,人间爆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