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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祭礼 ...

  •   那天回去后,阿吉横死当夜,大王子似乎受了莫大的刺激,整天把自己关在宫里,也不出去打猎,也不出去玩。
      听宫女说,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疯疯傻傻。
      老是一会儿叫着“别过来!”,一会儿又跪地喊着“求求你……”,一会儿好端端地突然尿了裤子,一会儿又去对着脸盆干呕……就因为大王子这么一闹,大王妃终日忙得不可开交,法事一场接着一场。
      但无济于事,三天后,人还是死了。
      据说,死得非常蹊跷,被发现的时候,才断气不出一个时辰的大王子,除了头和脚,就只剩森然白骨。
      宫里人都在传,有妖邪术士作乱,大王子的那种死法,像是被噬兽啃噬过。——噬兽是“噬”术的化形之物,而那种叫做“噬术”的功法,虽然强悍霸道,但无论在华胥,还是在青桑,都属于禁术。
      谁会去练这种术法呢?
      然而不管大王子死得多蹊跷。
      本应继承青桑王位的世子一死,青桑国的形势彻底大乱。
      青桑国主就两个儿子,剩下的一个,上个月因为打猎摔断了腿,现在看到马就害怕,根本难当大任。于是,几个亲王私下里开始觊觎起了王位。
      而王宫这边,得知儿子惨死的大王妃,在低沉了几天后,旋即振作起来,她疯了一样,抓了所有神殿的仆人审问。
      终于,从几个奴隶口中问出了点线索——
      大王子开始发疯的那天,只去过后山社堂拿狩猎用的箭镞,而那个时间段,只有那位谁都不待见的长公主薄野梦落在那里做清扫。
      “那小贱种一定知道什么,抓起来,给我细细地审!”大王妃咬牙切齿地下了命令。
      圜狱第三层的一间牢房中。
      “哗——”
      一道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刻骨的寒意,顺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身体,流淌下来。
      “说!那天大王子在后山都遇到过什么人?!”狱官恶狠狠地,重复着这句问话。
      “我……不知道……”
      十二岁的小梦落,被捆在一块很不合身的大铁板上,她浑身系满粗粗的铁链,锈与血粘合在一起,更扯得生疼。
      十指已被夹得通红,肿胀得高高隆起。
      目前这场审问已经进行了整整一天,仍一无所获。
      看得出来,狱官已被耗光了最后的耐心,开始严刑逼供。
      在不致死的前提下,他们用尽种种手段,却仍不能让这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女孩,吐露出一点点有用的信息。
      “唉算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终于,他们的小头头都泄气了,“这几天大王妃在筹备世子葬礼,没工夫管这个,明天再来!咱们喝酒去!”
      待他们散去后,梦落咬紧的牙关,才终于松弛些许。
      口腔里有腥甜腥甜的味道。
      待狱官们走远后,她的嘴角边,突然扬起一丝微笑。
      太好了……坚持住了呢……
      从狱官的问话中,梦落已经大致猜到,杀死大王子的人,大约就是那位八皇子秋明宸。
      因为他们明确说出了“噬兽”这个词,梦落想到,那天她看到的那个由光雾化作的幻兽,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噬兽。
      那么,她觉得自己更不能如实招供。
      那时候,是他救了她,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她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住这个秘密。
      此时,从铁锈斑斑的窗栏外,薄薄洒进一层月光,不过很快,那月光又消失了。
      犹如她那苦涩生涯的一点小光亮,转瞬即逝。
      她抬头,看了一眼。
      外面,应是一片浑浊夜色吧。

      而在另一边,秋明宸居住的鸾殿中。
      “老奴今日去圜狱,打探到一个消息。”
      秋明宸从华胥带来的仆人中,有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老妪,恰恰是他的心腹,叫做莲君。
      “是什么?”
      此时,青桑各方面的势力蠢蠢欲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他却安然在自己的居所,一笔一划地练字。
      ——这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这种时候,一定会有人于暗处观察他这个华胥皇子的动静。
      不过任那些人有多少耳目,也不会看出他有什么异常。
      “姜氏昨天连夜抓了很多神殿的奴隶去审问。”莲君说。
      “二儿子上个月才摔断了腿,大儿子五天前死于非命。她这神智倒是恢复得比我设想中快。”秋明宸干脆利落地提笔往下一划一勾,写了一个“高”字。
      莲君不是华胥人,她不懂得欣赏书法,只是点点头,好像是在夸这个字写得好,又好像是在应和秋明宸那句话。
      “那个女孩也被抓了。”她说道。
      “哪个?……哦。”
      秋明宸有着华胥人那样典型的瞳色。
      烛火一摇一摇,映得那漆黑如夜的眸子一明一暗。
      他写下第二个字——“树”。
      然后停下笔,略略端详,并问道:“在审了?”
      “嗯,而且被严加拷问。”莲君点点头,“好几个奴隶都说,那天只有她在后山。”
      秋明宸不语,蘸了蘸墨,继续下笔。
      “少主那天,为什么不将她灭口?”莲君问道。
      其实,杀死世子薄野豪,本就是他们的计划。
      而救下梦落,只是个意外。
      以世子的死为开端,让青桑国先陷入内乱,再待引发了激烈的权力争夺后,从中获取渔翁之利。
      所以,那天世子薄野豪离开守卫跟随,秋明宸就为他下了“噬印”,有了噬印的薄野豪就如同被打上了标记,噬兽可以无视任何结界,对他进行吞噬。
      那种诡异的死法,只会让青桑人怀疑自己那帮喜欢练奇门诡术的巫官,任谁都怀疑不到一个华胥皇子头上。
      他们的整体计划非常长,这还只是前期的环节。
      最初的安排可以称得上策无遗算。
      却偏偏,在实际执行时,从第一环就出现了这个意外。
      一向谨慎缜密的他,竟然会在旁人的面前直接出手,并且最后,还没有将那个目击到一切的女孩杀干净。
      这样的意外,连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
      “她是青桑公主,留着有用。”沉默些许,他说。
      他还在写着,这幅字写的是楷书,一笔一笔瘦劲有力。
      “她肯定看见了您的噬兽。”莲君欲言又止,“再这样下去,她会招出来的。”
      然而,第三个字,第四个字……就这样伴随着他的沉默,随着墨色化开在纸上,深沉而黯淡。
      垂在耳边的发,掩住了眼神。
      他的侧脸,有着刚劲分明的线条,鼻骨直挺,如同光色喑哑的刀锋,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无妨。”蓦地,他开口,声音冷冷的,“让他们审。”
      最后一个字写完,是一个“风”字。
      “如有必要,我会杀了她。”他搁笔,淡淡说道。
      高树多悲风。
      ——莲君把那几个字连起来,在心里念了念。
      青桑这几天彻底入冬,天气骤冷,夜里竟下起微微的雪。
      雪下了一会儿后,又停了,露出昏昏月光。
      夜半的时候,大约是太冷了,梦落又痛到苏醒过来。
      羽翼一般的睫毛轻轻弹动了一下。
      恍恍惚惚中,她又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其实已经被她藏在心里良久的人。
      她想起他一个人在赤血凤凰树下看书、练剑、弹琴的身影。
      有时候,他会小憩,睡过去后,眉间终于会舒展许多。
      几绺青墨色的发,搭在英挺的鼻梁上。紧抿的唇薄薄一线,那时候的他,没有了冷厉,回归了少年应有的平静。
      八皇子来青桑的时间久了,下人们都说他的性子孤僻疏离,说他的脾气喜怒无常。
      让他们感到惧怕,于是渐渐的,再没有那么多人围着他团团转了。
      梦落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怕,尽管他板起面孔的样子,确实像冰霜一样冷。
      但她心中的他,不是冰霜,他是秋天里的白日,既不萧瑟,也不晦暗,只是有一点淡淡的凉。
      ——和她一样,生来就带着淡淡的凉。

      几天后,神殿的主祭台上,大王子薄野豪的葬礼,正在等待开始。
      青桑国国都重梧城的天空上。浓烟蒸着火烧般的云,遮天蔽日的黑灰,像是奔腾着的千百种巨兽。
      他是本该继承王位的世子,却因病早夭。
      这样尊贵,又这样的不幸。
      青桑人相信,他的身体必须要经由烈火吻别,娲皇大神才能听到那灵魂中的泫泣。将他的魂魄带往凰鸣之森。
      让他能化身神灵,保佑青桑的国祚与子民。
      主祭台由灰青岩砖石砌成,每一块砖石都采自虫焉之山南部,于千仞峭壁中饱经万年风霜,聆听过来自于大地之母的吟唱。
      所以,即使四周的火炬台上,已烈焰冲天,它们依旧坚实、冰冷、默然。
      三层高的祭台外围,预留了宽阔的站台,留给送别死者的人们。
      现在那站台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出席这场仪式的宾客。
      八皇子秋明宸,穿着银线滚边白缎衣,站在西边第一排。
      他身边的随从也皆穿白色,或许是他们穿的白麻不够亮,衬得他在灰蒙蒙一片中,如同一只隔于世外的鹤。
      仪式还未开始,他暗暗观察所有到场的人。
      ——他的身侧,如同凝云般肃然而立的,是青桑国赫赫有名的精锐铁骑,因皆着青铜甲,被称为“青铜大军”。
      他们的统领者是大将军央莫,那是个肌肉结实的汉子,皮肤黝黑,身形魁梧。
      为了这个仪式,他专程从驻守的边境梓城赶回重梧。
      奇异的是,在黑云一般的军士后面,竟然站了一排排,同样着青铜甲的妇女和老妪。
      ——据说她们是战士的遗孀与母亲们。
      由于青桑女子地位很低,她们原本只能在家里劳作,直到老死。
      但现在,因为穿上了青铜甲,她们便拥有了出席重要典礼的殊荣。
      在尚武的青桑,战死是无上荣耀,这份荣耀能够恩泽亲眷。
      东侧,则是国主薄野暮云的弟弟薄野未明,醉醺醺的,睡眼惺忪,勉强规矩地站直了身,他身边簇着两个侧室,看他要倒了就扶一下。
      他的封地在葛阳城,又被称为葛阳王,青桑人都说葛阳王是个沉溺声色犬马之徒,乍看之下确是名副其实。
      秋明宸心中冷哼一声。
      靠近中间的位置,是留给王室成员的,有两个侧妃、坐在椅子上的二王子薄野齐,还有一群宫女与仆人。
      正中间,则是国主薄野暮云。
      大巫官姜无妄就站在他身侧,他身着华丽祭服,双眼微眯,如同一只黑色蝙蝠。
      他们后面,是一片黑袍巫祝,由其大弟子白蘋、杪烟两位青年巫祭领着。
      最后一排是巫女,皆白衣如雪,虔诚将祭器举过头顶,一动不动。
      秋明宸再次扫视了一眼中间的位置。
      他在看少了谁。
      收回目光时,微微蹙眉,仿佛在顺应葬礼上的气氛。
      “殿下,当心风凉。”老妪莲君上前来,为他披上了一条由银线绣纹的雪狐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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