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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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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萧逸云推着车由偏门而出,身上已经换了潇湘楼的小二服,头顶小帽遮掩住火红张扬的发色,那一身属于剑阁的潇洒就此遮掩了去。他的腰间有一枚吊牌,随着推车的动作摇摆不定,那吊牌中间写着“天草”二字,字体歪歪扭扭的,不那么好看,但这是潇湘楼的规矩,他自然也不能破例。
自从西陵之劫后,城内饮水被浊气所污,挑夫由岐山运山泉而下,价格昂贵,供大户人家饮用,潇湘楼不过一介酒楼,自是难以负担,每日寅时便差人去城外洛水河畔取水。彼时天色朦胧昏暗,西陵城尚沉浸在酣梦之中,车轮倾轧的咯吱声沿着空荡的街道一路南行。
洛水临城有一段脚程,装满水的木桶又颇为沉重,如此往来,回到潇湘楼之时已近卯时三刻,西街商铺纷纷卸下门板准备生意。而过了巳时,酒楼中食客也多了起来,不少江湖侠客成群结伴,聚集于此,酒楼的人手也略为紧张了些,萧逸云帮着一道送酒送菜,忙起来也不再有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从酒窖里拿出两坛虎骨酒,向着一处嚷嚷的酒客走去。
点酒的是个潇湘楼的常客,人称酒鬼张,据说千杯不倒,每日歪坐在西南角那张油腻的方桌上,与人比试酒力。九黎、巴蜀甚至燕丘而来的旅客驻足在此,多半是要与他比上一番,胜者随意畅饮,酒钱皆由负者承担。
两坛酒不轻,萧逸云稳稳地拿起,轻放在桌上。酒鬼看了他一眼,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小兄弟……”
还没来得及抬头,那酒鬼兀地一掌而上,翻手之间忽然多了一把短匕,堪堪而出,锋芒便要袭来,萧逸云下意识地想拔剑抵挡,伸手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早已换下正阳软甲,卸下天逸剑,如今两手空空,全身都是破绽。
潇湘楼卧虎藏龙,他以前虽常来往,却并无察觉,但此刻情势不容继续分神,匕刃逼近,他侧身躲过,欲以身自在脱离,酒鬼却先行一步,另一只手化掌为爪,由下而上向他的喉间突进。招招险恶,处处生危,术法亦难以施展,逼不得已,他只能见招拆招。
好在突袭过后,酒鬼的招式与一般人无异,萧逸云逐渐适应了节奏,反守为攻,双手向酒鬼的腋下袭去,二人交手数招,桌上空坛尽倒。虽说剑阁以剑法著称,但素来讲求“以心为剑,寓剑于心”,纵使手中无剑,但心中有剑,便无招胜有招,万物皆可化为剑气。
“好功夫!”
酒鬼低喝一声,双手向后一翻,短匕沿着中指的走势而行,眼见抵达萧逸云的喉间,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剑气所阻,再不可前进半寸。趁酒鬼分神之际,萧逸云捏住他的手腕微微施力,只听哐的一声,匕首落地,那酒鬼也再使不上劲。
“哎哎哎,大侠饶命,大侠饶命!”酒鬼眼中酒意未退,说话也颠三倒四,眼见落了下风,也不管不顾此前的张狂,摇头晃脑连连求饶。
萧逸云放下他的手腕,拿起酒坛递给他,面上还挂着笑意:“客官,这是您点的两坛虎骨酒,可收好了。”
酒鬼愣了半晌,才接过酒坛,拨开封泥后,药酒的香气便止不住四处逃窜。酒鬼贪嘴,忍不住就着酒坛咕噜噜喝了大口,正沉醉在舌尖残留的余味中,余光见这功夫不错的小二似有离开的意图,又赶紧喊住他:“小兄弟,这桌酒我请了!看你面生,是新来的伙计?”
萧逸云应了一声:“新来的,打打下手。”说着又将翻倒在地的空坛一一扶起收拢。
酒鬼张似乎对他极有兴趣,伸出手臂搭着他的肩膀,一坛酒已经举到他的眼前:“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这招式……看起来和我那砺剑门的朋友有些相似。”
砺剑门是剑阁的分支,非门派中人将两家混为一谈,也是常有的事。
“幼时学过两招,权作防身。”萧逸云没有否认,出门在外,他很少以弈剑弟子的身份自居,一则他不想跟随剑阁弟子讨伐金坎子,二则……说实话,自己也并没有立场代表剑阁。如今的潇湘楼广纳各路江湖豪客,有砺剑门的人在此历练,大隐于市,也没什么奇怪的。就连眼前的酒鬼也身怀武艺,却终日在此喝得酩酊大醉,过客只看到他懒散无所事事,却不想是暗藏的高手。
那酒鬼显然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只撇了撇嘴道:“小兄弟怎地如此谦虚,你瞧见外面院子里那几个弈剑弟子了没?”
萧逸云顺着他的目光向那处看去,几个亦字辈的年轻弟子围在院中探讨剑法,那身着正阳的黑发弟子面容严肃,右手一动挽了个剑花,正是天回云舞剑中第一式,名曰炫炎,讲求力道适中,迅疾而不失准头。
二人走近了些,又见另一名女弟子专注地看着,摇摇头道:“这一招我怎么也使不好,却不知是何原因。”
“亦黛师妹,你出剑的时机欠些火候,如此这般才行……”
说着那弟子又演示了一遍,萧逸云看得入神,恍惚间回到了年幼之时,君尉师父教授自己剑法,一招一式,恰如昨日。
亦字辈的弟子并不认得他,见有个小二在一旁愣愣地瞧着,纷纷笑了起来。不过那酒鬼他们倒是熟识的,亦黛道:“老张哥,你又想与亦远师兄比试了?你都输了多少回啦,我想想……你还欠我们五坛桂花酿呢!”
“咳咳……”那酒鬼摸摸脑袋,支吾道,“不不,再打这个月的酒钱可就不保了……”
亦黛扑哧一笑,又道:“亦远师兄正要指导我们剑法,恐怕也不能和你比试呢。
正说着,那名唤亦远的弟子又开始演练起剑法,萧逸云认得出,那是一套天回云舞剑,起手式仍为炫炎,剑影流风,返本归元,心剑合一,方为大成。
亦黛立在一旁道:“这是一整套天回云舞剑,我们之中亦远师兄的剑法最为精湛,我也要多加学习才是。”
萧逸云暗自瞧着,虽说自己算是亦远的师叔,却也不好明着对他说,你这出剑的角度偏了几寸,持剑的力道又弱了几分,衔接太过于一板一眼,反而顿错频频,本是行云流水的潇洒剑法,使出来笨拙不少,观赏度也大打折扣。
待那一套剑法施展完毕,亦远收起剑,面色也缓和了不少:“弈剑听雨阁的剑法,向来讲求随意中蕴含思辨,握剑恰如执棋,出剑好似对弈,棋局之上变化无常,弈剑之道,便是要洞悉全局,冷静判断每一步动作,将剑理贯穿于战斗始末。”
“不错,师父便是如此教导我们。”亦习点头称是。
萧逸云向他们笑了笑:“你们这剑法真好看,但道理听起来难懂得很,不过我想,只要剑随心动,又何必拘泥于死理,心往哪里去,剑就往哪里去。”
亦远握着剑没有答话,待那小二与酒鬼走远,他才反应过来,那句话赞赏为真,借此提点自己剑法也非没有道理。他举起剑,鸣鸣有声,心中有什么地方豁然开朗,那剑也随之灵动起来,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
“怎么了,亦远师兄?”
“没事,我们继续。”亦远摇摇头,再次挥舞起手中之剑。
萧逸云继续送酒送菜,那酒鬼便跟在他身后念叨,眼神往那吊牌上瞥了瞥,笑嘻嘻道:“小兄弟,你叫天草?天草小兄弟,你这名字酒鬼我可喜欢,蓝天绿草,你这功夫酒鬼我也喜欢,信手拈来,你方才说的那番话我更喜欢,剑随心动……”
“老哥您直说喜欢我便是。”
“是啊,老哥我可中意你,我那砺剑门的朋友也算得上剑术卓绝,只可惜早些年便封剑淡出江湖……你师父是谁?不如拜我那朋友为师,让他把独门绝学传授与你,也省得没了传人就此绝迹……”
不待他答话,邻桌传来低沉的声音:“说起砺剑门,最近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哦?”酒鬼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停下身打量起那名酒客。那酒客身着黑衣,头戴斗笠,背上一柄乌黑长剑,看起来与一般江湖侠客无异,却听他又抱拳道:“幸会,在下萧雨,一介莽夫,二位久居中原,怕是有所不知。两个月前,砺剑门于九黎的两处分堂陡升争端,其下临风堂损失惨重,云舞堂虽主掌大权,却也元气大伤。”
“有这样的事?”酒鬼似乎极为震惊,“杜临风不是退出江湖不再过问俗事了?怎地又打起来了?”
萧雨摇摇头,言语间甚是惋惜:“杜临风乃是为了寻其妻柳氏,方才中了秦云月的诡计,九黎分堂的老堂主过世后,二堂暗中相斗至今,此番也不算毫无征兆。再者,秦云月对柳家那绝世剑谱觊觎已久,当年杜临风迎娶柳如眉,剑谱随之到了临风堂手中,秦云月自也不会罢手。”
酒鬼一一听了,点头道:“当年那剑谱现世,各方势力皆趋之若鹜,我也有耳闻,那如今可有杜临风的行踪?”
“江湖传言,杜临风身携剑谱,欲将其交与剑圣,而最近能面见剑圣前辈的机会,自然是数年一度的鼎湖论剑。近日来江湖人士齐聚中原,不止为了瞻仰盛会,也为一睹剑谱的真容。”
那鼎湖论剑,弈剑听雨阁向来也会有在外历练的弟子前去参与,九黎分堂的仲贤半月前便差手下弟子分发请帖,以免错过了时日。剑阁虽以世代镇守锁妖塔,门下弟子到底还怀有些江湖侠气,总想以手中之剑在乱世江湖中留下一抹光彩。而江湖上最吸引人的是何物?自然是奇珍异宝,武林秘籍。
早年剑圣弟子寻回散落的神兵天域剑,引起江湖上一番风波,还牵扯出前武林盟主的一桩旧怨,如今杜临风又要将剑谱交托于剑圣,这秦雨过世后沉寂已久的江湖似乎又有蠢蠢欲动之态。
酒鬼既与剑客相谈,便也不捉着萧逸云喝酒了,他也终得空抱着空坛离开。酒鬼老哥所说那砺剑门的朋友,大约就是杜临风吧,萧逸云想着,又摇摇头,江湖争斗向来错综复杂,他一个普通的弈剑弟子,终究只是个听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