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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副江南风景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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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硕大的有些不正常的圆月照着的长安,自一片血海中开始沉沦下去。路边随处可见残缺不全的白骨和尸首。若是有人细细看来,那些仍可辨得面目的尸首,却都是同一张带着亲切笑容的面孔。
可是此时在朱雀大街上奔跑着的姑娘却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她已然跑了许多时间了,以致呼吸之中都带上了不知是自己呼出的还是周围血海之中散发出的隐隐铁锈腥气。脑仁也开始渐渐发疼了起来,这是呼吸过于急促导致气息不足的缘故。那双自生下来开始便从未受过如此劳累的玉足,脚底已经开始隐隐有些发木了,甚至隐隐有了感觉不到那双脚的存在。腰背,脖颈,大腿,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不发出抗议的部位。对这位身娇体弱的姑娘来说,跑到现在的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为什么要跑?不知道。身边无数的尸体白骨又是如何出现的?不知晓。跑到何种地步才是个头?无从得知。不知来处,不晓归途,不愿停下的动力,是不敢停下的脚步。姑娘甚至没有那种勇气敢于回头看上一眼,身后不断追逐的自己的是何物。只是不停的跑,身体几近崩溃也不敢停留半步。
停了,就会死掉。
这个概念仿佛是周围阴暗角落里隐隐传出的不可名状的惊悚的低语声在不停的重复出来,又或者是姑娘本能最深处的求生欲望传递给自己的救命稻草。
周围的阴霾越发的深了起来。街道上渐渐弥散出了血红色的雾气。而后渐大了起来,不久便连周边街畔的房舍也几不可见了。
在浓雾之中跑步,自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姑娘跑的劳累,又看不清路况,摔跤便也是难免的。脚步蹒跚着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姑娘已经不知道再下一次跌倒之时,能否再爬起身来。
跑不动了。哪怕再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死了便死了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姑娘如是想着,渐渐缓下了脚步。
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偌大的长安之中仿佛一片死寂。世界上仿佛只有自己与这天上的圆月了一般。
或许喊出来会好一些吧,哪怕没有人会听到,喊叫出来也会让自己的恐惧抒发出来一些。
姑娘如是想着。稍稍调匀了些气息,准备张嘴呐喊出声。
而她的声音突然僵在了嘴里。
一片寂静无声的长安城中,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外,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在自己呼吸之间传出的,另一个悠长冷寂的呼吸声。
而且就在自己背后。
突如其来的巨大惊恐摄人心魄,姑娘一时间甚至连呼吸都忘了。而这时,那另一个悠长的呼吸声就显得有些愈发明显了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呼吸声喷出的气息拂到了她的后颈之上。
而后就是一声纤细悠长的叹息声。
本能驱使着她再次迈动那本无一丝体力的身躯前进起来。脚步踉跄,而那呼吸声仿佛就永远只在她背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如同阴魂不散的厉鬼一般,永远缠绕在她的身后。
不光是死了就结束了。如果被抓到的话,会出现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姑娘认定了如此事实。
可人类是有极限的。哪怕再如何驱动自己的身体,终究也还是到了极限。
姑娘绝望的跪坐了下去。眼前有些模糊了起来。她艰难的眨了眨眼睛,像是想要驱散眼前那一层缠绕着的血红色浓雾。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浓雾好像散去了一些。
眼前出现了一座桥,桥边种着茂密的柳树,微风浮动柳枝,姑娘甚至闻到微风中带来的淡淡的泥土和青草味。桥并不甚大,却给人很秀气的感觉。桥上甚至有着并不甚大却温暖人心的阳光。
姑娘艰难的抬起双手揉了揉自己难以置信的双眼。眼前出现的景象与自己周身的阴暗的尸山血海格格不入。
再次睁开双眼的她看见,桥上出现了一个身形朗俊,气质不凡的浊世佳公子。身着月白色长衫,手拿一把折扇,背对着自己,眺望着远方。
眼前的一切甚至让她有了一些难以置信的感觉,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身在梦中。可身边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
公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缓缓的转过了脸来。
那脸上空无一物。
如同昂贵的白玉壁一般,洁白,整齐,却没有作为一张人脸所必须的五官。
忽而出现的温暖人心的阳光下,微风浮动着的柳枝带着春天特有的清香,无脸的如玉偏偏佳公子立于桥上。这等反差,却让人自心底感受到比周围尸山血海更为恐怖。
公子做出了疑惑的表情。虽然脸上没有五官,但姑娘却明确的感知到,他确实做出了那个表情。
而后那张洁白无瑕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而后裂缝扩大,增多,迅速遍布到整张脸上,而后脸开始一块块的剥落,碎裂。
里面什么也没有。
看上去像是空无一物的黑洞,实则连光也无法存在于其中。那是最为极致的黑暗。
而后那黑洞之中传出了仿佛是世间所有声音混杂起来的奇怪声响,那不是人类可以细听的声音,否则一定会发疯的。
殷家大小姐尖叫着自梦中醒来。
可自己的身体却当真如同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奔跑一般,从上到下无不透露疲惫。
这真的是梦吗?
大小姐很是惊恐的将目光投向了自己闺房墙上的那一副画。
图画古意盎然,纸质有些发黄,显然是有些年头了。那画卷上小溪潺潺,柳枝翠绿。而周边白墙黑瓦,隐隐泛着溪水的绿波。溪水之上有一小桥,桥上背对着站立着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衫的如玉公子。
这幅画是月余前自己买的,是西市之上某一古董店铺。自己当时鬼使神差般的踏入那幽暗的店门,一眼便看上了那副悬挂于正中的画作。
莫名的,自己便对那副画有了非常亲切的感觉,仿佛命中注定便是属于自己的一般。苦苦哀求着店铺掌柜将那副画卖与了自己,纠缠了好长时间,那老板终究长叹一口气,目光很是奇怪的看着自己,而后一分也不收的将那画赠与了自己。只是当时自己一心只看着画,并未注意那眼神。
若是当时自己多看一眼那老板,也不至落得今日的地步。
回来将画挂在自己房内的当天晚上,殷家大小姐就做了这个梦。一片血色的长安城中,有这样一个阳光笼罩着的小桥,桥上背对着站立的佳公子,稍稍将头偏过来一些,而后自己便醒了。这一个月来,隔三差五的便做上这同一个梦,直到今日,他终于完全转过身来,终于看清了他所有的样子。
只是这结果终究有些过于惊恐了些。
自己起初只当是发了噩梦,也便没有上心。后来眼见得发梦次数越来越多,终究去寻了父亲说了此事前后。父亲很是生气,遣了府上的家将部曲去寻那古董店老板。只是那些人回来之后对父亲报告说,那边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件古董店。
从来便没有过。
这一个月来,父亲找的和尚道士也不在少数,可多是神棍一属,稍稍有几个能看出原因是这幅画的,也摆手说自己道行不够,非是自己能沾手的事。
殷家大小姐无力的瘫在自己的床上,左手边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便是那副看上去十分昂贵,实际上却充满了诡异氛围的古画。她有着明确的预感,既然今日这幅画中的公子已经全然转过了脸,那么下一次再梦到时,恐怕或许就不只是单纯的梦这么简单了。
下一次,一定会死的。
殷大小姐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见到一位道士或是和尚。
街上再次响起了巡街的更夫的竹梆声响。
已是四更天了。
尽管困意仍是明显,但如此逼真的梦境中体现出的恐怖依然缭绕在她的身边,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度入睡。强撑着眼皮,殷大小姐在床上一直待到了晨光刺破黑暗,再度笼罩在这座雄伟的大城之上时,方才长长的抒了一口气。
总算又熬得一日。
只是在殷家大小姐松懈着困倦的眼皮几近入睡时,那墙上挂着的画卷又似是微不可查的颤了颤。
白天,也未必无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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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鱼决计想不到,昨日那个说自己与师父很熟的酗酒大叔说的要带他来干的正事,居然是到人家府上来捉鬼祛邪。
虽说自己是个道士,可这十余年来所做学的,多是剑术及道藏。若是让他去捉鬼,只怕多半自己先要给鬼捉了去了。只是现下已然到了人家府上,方才这邋遢大叔对着人家家主又是一顿胡吹。
若是今日查不出什么名堂,只怕自己和那邋遢大叔都要给这大户权贵人家打断两条腿给扔出去了。
有些胆小的小道士不禁打了个冷颤。现下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万一等下真的遇见了鬼,或是给人家这自豪阔大气的府门上便能看出是个大族的手底下保住自己的腿。
叶放啊叶放!你可真是害惨我了!
小道士看着正在正堂之中落座,兀自对着人家家主扯东拉西,说个不停的不靠谱大叔,愈发觉得事情不妙了起来。
先前一见面便拿剑差点抹了自己脖子的红衣少女陶章今日不知怎的也过来了。这个一进人家府上便一句话也不说的少女虽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妹,实际上小道士连话都不想和她搭上一句。若是又哪里惹得她不快,免不得要给她拎起那短剑“三斤”,在自己身上扎几个窟窿。
小道士自是很怕死的。来长安尚且两三日,街市上琳琅满目的小食尚且一个都没吃过,便要给人家扎死了,自然是很亏的。
李忘鱼抬头,正堂之上那头发略白,年纪已然过了五十的殷家家主,名唤是殷齐的,听得这叶放扯了快一个时辰的闲话,直听得背上冷汗直流。眼见得那叶放兀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中握着茶杯的手指越发发白了起来。
小道士看得出,若是再扯将下去,不管先前那殷齐听了谁的推荐搭上的叶放这条线,现下只怕都拦不住他想把自己这边这几个江湖骗子都打断腿扔将出府的心态了。
想着总是在事态进一步发展的严重起来阻止了的小道士打定主意,起身对着主位上眉头紧皱的的殷家家主行了一礼,提出想要在府中检查一番的意愿。
那殷齐自然求之不得。眼见终于进入正题,忙不迭的便起身言及带路。眼见得急匆匆的慌忙离去,步子快的差点李忘鱼都没跟上。
那叶放眼见得几人快步都离了堂下,有些悻悻的掏出腰间的葫芦喝了口酒,看样子仿佛还是说的意犹未尽。嘴里尚且嘟囔着:“这小子当真没有耐心。我年纪大了,话是多了些。可这也不是为了多从那殷齐口中多套些话出来不是?这等权贵,心里只想着把见不得人的事儿说成能见得人的。你不套些话,他如何说得出真假?”
忙着将两把剑系回腰间故而慢了些的陶章此刻越过了叶放,不露痕迹的略略翻了个白眼。好在叶放只是想着如何抱怨李忘鱼,全然没看清。
李忘鱼在前头给殷齐领着,绕着府上走了半圈,灵力外放探查了一圈。看着倒是一切正常,全然不像有闹鬼的迹象,反而布局大有讲究,假山水池,树植花坛,自有玄机,府邸上空隐隐有着紫气盘旋,显然是有道行的人给布的局。
“贵府的风水倒是极佳的。当初该是有前辈高人指点落成的吧?”小道士转了一圈,眼见得没什么明显的痕迹,于是上前向着那殷齐搭话道。
“敝府粗漏,算起来也是有些年岁了的,故而有些破落的地方,还请诸客多多见谅。”那殷齐嘴上说着客气,神色却隐隐很是骄傲。
“我殷家虽算不上什么豪门望族,到老夫这一代也是第六代了。当年先祖在太宗皇帝手下任一小校,冲阵之时勇猛敢当,又有几次先登陷阵,玄武门又有从龙之功。故而承蒙太宗厚爱,论功行赏时封了个郡伯之位,姑且算个与国同休。这宅子也是当年太宗皇帝赐下来的。”
“到后来老夫先祖再无赫赫之功,总算是守着祖宗的荫蔽到了今日。我殷家一向行事低调,平素里又多行良善积德之事。怎的今日,莫名应在小女身上了?”殷齐说到最后,略略有些哽咽。照先前与叶放说起的,这殷府大小姐殷娇是他年近不惑时方才降生,如掌上明珠般很是喜爱。照理来说,这等恶魇实是没有理由会找上这等余庆之家。
“这就是小女的闺房了。”殷齐带着众人伸手推开了一幢二层小楼的房门。房内清秀雅致,一扇小小檀窗半掩着,屋外天光直入得屋中,照的窗明几净。墙上有几幅字画,正居中的,是一副古意盎然的人物画,图上画着一背对众人的白衣公子,立于溪水桥上,仿佛能闻到画里传出的青草香气。
只是李忘鱼在意的却不是画上的内容,而是画本身的材质。小道士连忙赶上几步细细看了那图,眉头一皱,道:“这画纸的材质,绝非纸质,倒有些像......”
“不错。”立于人群之后的陶章推开众人出声道,旋即站到了最前面,双眼微眯,细细打量了一番那画作。“这幅画,是魇兽之腹皮所制。”
“魇兽腹皮?”殷齐一脸疑惑的出声,很是不解。
“魇是上古的凶兽,传说拥有能操控人类的梦的能力。要制成这画卷,首先得先取下那魇兽腹部的皮肤,然后采用某种极其邪恶的术法将其压平,篆刻符箓,做成画纸。这样制成的画卷,积攒着魇兽临死之时的怨气,同时以符箓近乎无限的放大,故而绘成的画卷,能拥有某种奇特的能力。”陶章解释道。
叶放本想出声问问她是如何得知的。只是旋即转念一想,想起了她的师父烛鲤。骊宫龙族爱好珍宝之名举世皆知。骊宫之中存有着一两只已然绝迹的上古凶兽的尸身自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忘鱼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我想起来了。这术法我曾在经卷之上看到过。只是这等邪术施展起来极其麻烦,且能针对的对象极其严苛,需得施术者和某天能打开画卷之人二人命格极其相近,方可成功,加之近来上古凶兽纷纷绝迹。这等术法早在几百年前就失传了。再加上这幅画的手笔和绘风,起码得是先秦或者更早时候所制的,又不知怎会在时隔如此之久后恰好机缘巧合被殷小姐撞上了呢?”
“你们此前可曾烧过这幅画?”小道士退后几步,转过身来对着殷齐道。
“不光烧过,刀劈斧凿,或是远远丢了,一到子时,它也定会莫名自行复原,挂于墙上。且...”殷齐顿了顿,没再说将下去。
“若是猜的不错,那些处理这幅画的下人,恐怕都死于非命了吧?”
“小真人当真慧眼如炬。”殷齐面色尴尬苦笑几声,“自打出了这事儿,府内上下已然横死了好几条人命。那些下人都死状凄惨。本来小老是想报了那刑部或是大理寺,可思前想后,这几条人命若是惊动了八重监,我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些人是那副画所杀的。”
“我殷府在这偌大长安之中,多少也算家境殷实,小康之属,脸面上还需得过得去。这事儿若是闹大了,只怕便不好交代,若是惊动了圣人,我殷家这几十年的圣眷便不保了。故而多方寻访,寻得那西市叶六爷头上,才有了今日之事。”
“此事极是棘手。”李忘鱼低头沉吟半晌:“此画卷中的邪灵年岁久远,方才又杀数人,怨气更甚。我需得回去多加准备,思考对策。否则若是仓皇动手,只怕惊扰了它,更难以应付。”
陶章闻言刚想开口,旋即见了那李忘鱼朝她打了个眼色。虽然尚且不算很熟悉,但少女也相信那小道士做这等正事时自有考量。便皱了皱眉,未再出言
“如此,便尽数托付小真人了。殷某在此拜谢。”殷齐自是很想迅速把这事了结了,可现下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叶放和李忘鱼这批,是他这月余来请的无数玄门高手中唯一未曾明言此事管不了的人。
他们是殷齐最后的希望了。
殷齐拱手,旋即亲自送着三人离府。“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可尽管开口,殷某可尽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