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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告白 ...

  •   在厨娘的大呼小叫声中,理查德太太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进入厨房,带走屋子里最不值钱的食材,再离开。全程悄无声息,不仅躲过了众人的视线,甚至院子里的三条狗都没叫上一声。

      理查德太太和卡特莱特交换了眼神。

      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了。

      但出于职业道德和自己的私心,理查德太太思索再三,选择了最稳妥省事的回答:“是我拿的。”

      “您拿鸡蛋面粉做什么?”

      “呃……我看见一个穷人,可怜他,就送了点。”

      所幸厨娘没有想到追问为什么不送现金或者厨房里做好的面包,偏偏选择既不能立刻入口,也不好拿放的鸡蛋面粉。作为职业厨师,厨娘的第一反应是,食材的配比严重失衡了。

      “还有少说半斤盐呢,要是全加进那点面粉里,会咸死的。”

      “我一时手重,多给了些。哎呀,没关系,除非是傻子,谁会一股脑加那么多盐。”

      *

      今天卡特莱特心情格外好,他坐在客厅的桌子旁,拿着一份报纸翻看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桌子上是一只小号手提箱,箱子颇为精致,小牛皮包的箱身,法兰绒做的内衬。

      箱子里,摆放着一把枪,一把后膛枪。设计图纸早在二月就定了稿,与之配套的特制子弹也早早就生产了一批。但由于工艺不成熟,制造出来的枪管密闭性总是不能达标,一开枪便会被喷一脸□□。三个月里,工匠们反复试验了十多个批次,才终于出来这唯一的合格品。

      比起前膛枪,后膛枪除了装填更为方便快捷,能够填装的子弹数量也从1发上升到了4发。不论是个人还是军队,后膛枪对战斗力的提升都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能彻底解决枪管的密闭性问题,实现量产,卡特莱特毫不怀疑,整个世界都会因此而翻天覆地。

      坐着等了好一会,彼得终于回来了。

      卡特莱特听见动静,立刻站起来迎了上去:“老爷,可算成功了……”

      不对,彼得的脸色很不对。眉头紧皱,嘴角下垂,在生气。

      方才神庙的庆典卡特莱特也去凑了热闹,那时候他看见的彼得还有说有笑的。

      这还不到一个小时,发生什么事了?

      到了嘴边的邀功请赏又被卡特莱特咽了回去。

      彼得一言未发,直接越过了卡特莱特,拿起枪,将子弹一颗一颗填了进去,打开了保险。

      卡特莱特眼皮跳了一下。

      “砰——”枪响一声,玻璃碎裂一声,退壳一声。

      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屋子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卡特莱特都能听见仆人们惊慌失措的议论和脚步声。

      但彼得置若罔闻,他紧接着开了第二枪。

      卡特莱特赶紧退出了客厅,关上了门,拦住了前来查看缘由的众人。

      “是老爷在里面试枪。大家不要慌,都回去。”

      正说着,屋里又是一声枪响。

      *

      枪管里还剩最后一颗子弹,彼得瞄准了摆在柜子里的八音盒。

      对于哨兵的耳朵来说,枪声不啻于一种折磨。三声枪响后,彼得的耳朵已经有了痒意。

      最初提交的设计稿上,画的其实是步枪。如今这趁手的尺寸,是彼得特地要求更改的。

      他本来是想送给亚瑟的。

      当时亚瑟还和他一起对着图纸,讨论了一整个下午。

      可现在彼得却无法确定,当时亚瑟是真的对枪支的构造原理感兴趣,还是单纯地在讨好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南森,他不会知道亚瑟一直关注文学;如果不是因为莉莉丝,他不会知道亚瑟曾爱好作曲;如果不是因为奥利弗,他也不会发现亚瑟一直以来的欺瞒。

      亚瑟鲜少主动提起有关他自己的事,但却总能顺畅地接住他所有的话题。

      「我可是为你花了最多的心思,和钱。」

      彼得扣下了扳机。

      *

      听着客厅的动静,一股久违的熟悉感涌上了理查德太太的心头。

      “哦,神呐。”理查德太太突然掏出了手帕,擦了擦眼角。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卡特莱特宽慰着理查德太太,话音未落,屋里又是“砰”地一声。

      “别担心,他没有子弹了。”

      卡特莱特退出来的时候,把剩余的子弹都带了出来。

      “哦,我只是太激动了,老爷开始像他父亲了。”理查德太太激动地抓着卡特莱特的袖口:“老爷先前总是一个人在小房间里砸东西,我还担心了很久来着。现在终于好了……”

      卡特莱特默默把头转向另一边,他实在无法共情理查德太太。

      西蒙·菲利普伯爵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他在世时,格外喜欢破坏家具,不分地点,也从不避人。不管是餐厅客厅还是卧室,高兴了,就拍桌子摔东西,助兴;不高兴了,也拍桌子摔东西,出气。

      家具其实倒还是小事,重新添置也不费什么事。但一个时不时异想天开的甩手掌柜,可着实害苦了手底下的一众打工人。

      *

      第四声枪响结束后,客厅里安静了下来。

      理查德太太和卡特莱特又开始交换眼神。

      两人还没商量出结果,客厅里突然传出了音乐声。

      “客厅里有乐器?”理查德太太小声地问卡特莱特。

      “我哪知道?”卡特莱特立刻摇了摇头,他也是难得来这里一次,更是不知道。

      听了一会,理查德太太又开口了:“别说,还挺好听的。你知道曲子叫什么吗?”

      卡特莱特还是摇头。他对音乐没有兴趣,更没有研究,就连舞会经常用的那几首曲子的名称他都记不全乎。

      “叫《傻瓜》。”彼得从里面打开了门。

      门外的两人这才发现,乐声的来源是彼得手里的小盒子。

      理查德太太啧啧称奇道:“就是这小玩意儿在唱歌?我一直以为它就是个小摆设呢。”

      见彼得情绪稳定了下来,没有再拿家具出气的意思,理查德太太便转身离开,招呼仆人过来收拾房间。

      “你掩饰过你私生子出身这件事吗?”彼得突然开口。

      客厅里除了彼得只剩下了卡特莱特,这个问题显然是问他的。

      卡特莱特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回答:“没有。这种事本来也是人尽皆知,没法掩盖。”

      “那如果一开始没有人知道呢?你长大后才偶然得知真相,被人怀疑身世时,你会设法掩盖吗?”

      “啊?”卡特莱特更懵了:“涉及财产吗?”

      彼得估了一下威尔逊家的资产。“不涉及,仅仅是情感上。”

      “我觉得是没必要。我小时候刚明白‘私生子’三个字意思的时候,确实是有一点介意。但很快我就想开了,毕竟私生子这种事嘛,到处都是,也不罕见。”

      对啊,明明也不罕见。彼得更想不通了,亚瑟究竟在害怕什么?

      理查德太太带着几名女仆折返了回来,指挥完工作后,理查德太太询问彼得:“对了,老爷,威尔逊先生今晚会过来吗?”

      彼得回过神来。“不,他临时有事。”

      “哦。”理查德太太看上去有些失望。

      虽然亚瑟来的次数不多,但理查德太太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理查德太太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多年,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重新将屋子里的陈设重新布置一番。亚瑟是第一个每次都能注意到这些小小改动,并且不吝啬赞美之词的人。

      听理查德太太提及,卡特莱特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在神庙里也看见了亚瑟。

      结合彼得方才突如其来的怒气,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卡特莱特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潜意识里,卡特莱特觉得自己有必要将当年的事情告诉彼得。

      但作为半个商人,卡特莱特一向把守信放在第一位。他既然许下承诺,自然不能随便失信,哪怕当年让他发誓的西蒙·菲利普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而且,如果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冒然将事情抖露……

      在卡特莱特左右为难之时,彼得把八音盒装进了口袋里,转身回自己的卧室了。

      卡特莱特看着彼得的背影几欲开口,最终却还是作罢了。

      算了,只要自己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

      “叮叮叮……”

      凯丽按掉闹钟,翻了个身,决定在床上赖上五分钟再起床。

      五分钟后,凯丽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时,房门恰到好处地被敲响了。

      凯丽从床上坐了起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谁啊?一大早的?

      睡不成了,凯丽下床开门。

      门外站着亚瑟。

      “早上好。我想借瓶酒,这个点外面实在是买不到。”

      大约是刚睡醒脑袋还有点懵,凯丽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平时无聊喜欢调酒,宿舍里常备着一柜子的佳酿。

      “你要哪种?”凯丽顺利地消化了亚瑟的话,转身走向自己的酒柜:“香槟?利口?”

      “无所谓,但最好烈一些,开过封的。”

      既然没什么要求,凯丽也懒得再问,随手拿起了一瓶杜松子,把瓶子递给了亚瑟。

      “多谢。”

      “小事。”凯丽伸了个懒腰,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一句:“一大早上的,你找我要酒做什么?”

      话音未落,亚瑟已经用行动回答了她。亚瑟拔下木塞,拎起来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大脑还在因眼中所见震撼而无法思考时,凯丽的手先行一步,按下了酒瓶子。

      认识这么多年,这还是凯丽第一次看见亚瑟主动喝酒。往日里,哪怕是舞会上那种没什么酒味的“小甜水”,亚瑟都是不带碰的。

      “你受什么刺激了?”凯丽这才注意到亚瑟的衣服褶皱,靴子上沾着尘土,不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昨天看见这人不是还好好的?

      “没什么。”

      亚瑟试图把酒瓶子从凯丽手中抽出来。

      “你起码给我个理由。”凯丽抓紧了没松手:“是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僵持了一阵后,亚瑟选择了让步:“昨晚,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你又悟出什么人生哲理了?”凯丽打了个呵欠。

      “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是成为彼得的向导。”

      凯丽打到一半的呵欠生生停了下来,嘴巴一时都忘了合上。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亚瑟语气坚定:“否则我早就死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亚瑟点头。

      “你是假的亚瑟·威尔逊吧?”

      亚瑟继续点头。

      凯丽伸出手在亚瑟眼前挥了挥:“你是不是已经醉了?”

      亚瑟没再继续点头,而是歪了一下脑袋,思考了一下,随即抬起了左脚,口中念念有词。

      “1001,1002,1003,10……”

      亚瑟的酒量,凯丽是知道的。当年14岁的亚瑟游戏输了,被罚了一杯“Between the Sheets”,结果才半杯下肚,亚瑟的屁股从椅子上滑到地上,众目睽睽之下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直接睡了过去。

      现如今,年龄长了,个头长了,酒量……

      还没数到1007,亚瑟的左脚就落回了地面,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凯丽扶额,看着亚瑟逐渐迷茫的眼神,叹了口气,不得不先压住自己的好奇心,赶紧把人往回推。

      “快回去快回去,别睡我门口,如今我可搬不动你了。”

      *

      彼得踏着夕阳回到了塔中,径自走向亚瑟的宿舍。

      刚到门口,门缝里便传来了亚瑟的声音。

      “门没关。”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焦糊味,是油墨和纸张燃烧后的气味。屋里的窗户都大开着,但味道还没来得及散尽。

      屋内,书桌上整齐摆放着一沓空白信纸,羽毛笔笔尖上的墨还没干透。边角处是剩了大半瓶的杜松子和一个餐盘,餐盘上是一块被咬了几口的面包。面包切得很薄,不到一指宽,但上面却被抹了比面包更厚的一层黄油,还淋上了蜂蜜。

      这不是彼得第一次见到这种面包了。抢回琉璃杯的那天,亚瑟从曼奇街一路吐回塔,就差把胆汁都吐了出来。虽然亚瑟一直强调自己没事,但当时那情形着实吓人,实在放心不下的彼得第二天上门探望,正好撞见了这款面包的制作现场。

      迎着彼得惊诧的眼神,亚瑟主动解释了自己的行为:根据经验,他这几天吃什么都会吐出来。这面包提供的能量高,而且不怎么需要咀嚼,可以直接吞咽,欺骗自己没吃东西。

      那天,彼得看着亚瑟拿着一片面包,从日出啃到日落,最终也没能啃完。

      “正巧,我刚去找你呢。”亚瑟从内室走了出来,他穿戴齐整,但应该刚刚洗了澡,头发都还没干透的。亚瑟指了指桌子:“我本来是想写封信的,说明一下关于我的一些事情。”

      说着,亚瑟走到窗边,关紧了窗户,把帘子也一并拉上了。

      “不必。”彼得帮着把门落了锁:“等你准备好了,再说出来也不迟。”

      虽然向导没有严苛的隔音需求,但当年建造的时候,整个塔里包括向导宿舍在内的所有房间都做了隔音处理。在锁死门窗的情况下,即便在屋里敲锣打鼓,外面也是几乎听不见声音的。

      亚瑟转过身,摇了摇头:“不会有那天的。说我自私也好,贪婪也罢,我不会主动归还亚瑟·威尔逊这个名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当初应该选择远离我,而不是接近我。”

      “因为问题从来都不在于我不是谁,而在于,我是谁。”亚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直视着彼得的眼睛,目光灼灼:“你不好奇吗?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我又如何顶替了亚瑟·威尔逊?”

      要求祭司保持贞洁,既不是自古以来,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

      这项禁令起源于格莱纳兰的第三任皇帝,他颁布禁令的目的也并非因为敬神。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断绝祭司之位的血统继承,破除宗教的家族垄断,将祭司的任免权握在自己手里。

      时至今日,除了格莱纳兰诸国,有类似禁令的国家依然寥寥无几。

      但神的侍者终究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做不到无欲无求。这个规矩自定下之日便不断被暗中违反,几百年的光阴过去,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上层祭司膝下常有“侄子”“侄女”来往,而下层祭司则多半收养“孤儿”。

      这是世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如果不是奥利弗最近的行动,根本没人会认真追究这种小事。

      但当下,亚瑟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致命的。

      彼得侧过脸去,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八音盒。

      “这是你定做的。”彼得低头看着手中的八音盒,回避了亚瑟的问题。

      早些时候,彼得顺着盒身的商标找到了琴行,从老板的口中问出了这个八音盒的来历。

      “你昨天说,不应该在格莱纳兰的神庙里弹奏这个曲子。它是潘波尔人对神明的颂歌?”

      “算是吧。”亚瑟转身走向储物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小提琴。“小提琴不是这个曲子的首选,我拉得也不好,你将就点,听个响吧。”

      亚瑟的演奏水平显然远超“听个响”的范畴,小提琴的情感表现力也绝非单调的八音盒可比拟。

      这把小提琴并不是闲置许久的物什,琴盒没有落灰,没矫正前的音准也相当不错。

      可这却是彼得第一次看见亚瑟在自己面前演奏乐器。此刻,彼得竟拿不准,近在咫尺的人和万里之外的潘波尔,究竟哪一个更陌生。

      一曲终了。

      “为什么?”彼得喃喃。

      为什么会选择这首曲子?这么一首曲调欢快,却令人悲伤的曲子?

      “因为在洛宁,几乎不可能有人听过它,更不可能有人知道,它在讲述一个什么样故事。”亚瑟将小提琴放回琴盒:“这样,你就会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起送了你一个新奇的小玩意儿,而不是在……告白。”

      亚瑟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彼得走去。

      “有件事,我想做很久很久了。”

      亚瑟刻意将动作放得很慢很慢,慢到足以让彼得猜出他的意图。

      然后躲开,或者推开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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