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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及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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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与往日并无不同。
寅时起,整面梳妆淡淡,饮一口参汤,披一条半旧灰兔毛斗篷,带上大丫鬟碧螺,打着素纸伞,踩过仆妇们清扫出的路面,穿过拂柳院,回鱼九曲廊,二进垂花门,到主母方氏朝霞院外的廊檐下垂手等候。
卯时至,苏嬷嬷打帘出来,示意门外的三个庶女进门请安。
屋内地龙烧的暖和,温和如三月春暖风,却无一丝燥热干炙。熏炉内并无香饼燃烧,只窗边的素烧裂纹宝瓶上插着一枝沾雪沫的腊梅,散发似有若无的冷香。
十二面上端着老实木讷,眼中微动,心中却在思衬这文翰林当家主母看似清贵素雅实则虚伪小气。
嫡女文沅与嫡次女文潼早已坐在上首,旁若无人地说话逗趣。方氏一边笑着搂住嗔骂,过了许久才仿佛在眼角处扫到木头桩子一样的三个庶女,慈眉善目地笑道:“既来了怎不出声,如此木讷可如何是好。”
三人知今日的下马威恐是结束了,便齐齐福了身,口中说道:“请母亲安。”
“行了,回去吃朝饭吧。”
出了朝霞院,众人依旧静默不语,待到了四处空旷的荷花池边的湖边亭里,身边只剩心腹丫鬟,便能有人忍不住出声。
“二姐今日这香色衣裳真真娇艳动人。”着素青白色琵琶襟头,戴同色水滴状宝石步摇的文澜捏着牌子半真半假地说道。
文家老爷商贾出身,掩了身份在穷农亲戚名下参加科考,如今官至翰林,娶得洛河世家方家旁支庶女方晚为妻,最爱附庸风雅口吐莲花。
方晚自诩大家族出身,也乐得端着世家贵女风范,管教庶女面上倒还得体,只看不惯穿红戴绿的艳色打扮,说是俗气难耐,辱没翰林家的门风。因此庶女们衣裳大多是淡青色偏白一类,又不许在上绣花草,寡淡不已。
文湘今日不但穿香色衣裳,上还有淡淡的云纹,看起来娇俏又可人。听了这刺话也不恼,只拿眼儿瞟文澜头上的宝石,“比不得四妹妹头上的新宝石晃眼,衬得同天宫上的神仙妃子一般。”
昨日文翰林宿在文澜姨娘的寒茶院,今日便有了新首饰。主母这一番下马威,指不定是在投射谁呢。
文澜也不过是站久了有些恼,又羡慕文湘能穿香色衣裳,方说了酸话。这会儿一听文湘话里话外,不经想起昨晚姨娘房里的动静,不由得有些羞囧。抿了抿唇,嗔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连累三姐姐了。”
“无妨。”
文三姑娘名唤文池,性子温吞,半年前西郊踏春惊了马,跌落下马车伤了头,叫十二替了身份。十二原长得与文池有六分相似,三年前任务受伤便开始准备,如今在文府已有半年。
文翰林富商出身,如何瞒得过皇上的眼,之所以还能坐稳官位,大半看在他那传说中前朝宝藏的万贯家财份儿上。如今两国交战,需得细作探知宝藏所在,好断敌军后路,这便是十二出现在文家的缘由。
“三姐姐自然无妨,父亲一年去不了拂柳院三次,你与柳姨娘住的倒松快。”
文澜心直口快,说的也不错,柳姨娘是落魄秀才女儿,容貌只算得上清秀,性子却古板木讷刻板。主母如此便罢,妾又是个什么,如此做派,自然不得主君宠爱。
十二端着笑,不语。
亭外又开始落小雪,飘絮似的轻盈,十二望着亭外的景色,如同一幅动着的落雪图,她看不见院中的假山枯树,眼中飘忽地只有天地间的白。
“二姐姐,若我没记错,三日后你便要行及笄礼了。母亲也不曾提,当时大姐姐行及笄礼时,早一月便开始预备了。”文澜说道,心中暗恼主母不在第一个女儿及笄礼后给女儿们另分院落,使得自己略知人事还得在姨娘院中听了不得已的墙角。
“别胡说,大姐姐是嫡女,如何能比。”文湘口中虽呵斥,却并非对文澜。主母偏向嫡女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日日来上房请安,却都不曾说起及笄礼之事,今日特意穿了惹眼的衣裳来也没引起注意,反倒晾一晾便过去了了,文湘心中到底有几分不准。
十二知晓,文澜在意庶长女及笄庶女可分到独立院落,文湘在意及笄礼无法举行或是潦草举行,便道:“今年润了七月,又至年关,母亲自然忙些。”
文湘果然反应过来,方氏嫡母生辰原在农历十一月,今年推后了一月,差不离就在及笄礼前后,以方氏年年送礼的紧张做派看,恐怕满心满眼都是那生辰礼,再没有小小庶女什么及笄礼的事儿了。
“二姐姐,便是母亲忘了,还有父亲不是。”文澜忙安慰道,“父亲虽不管后宅事,但去年周翰林家办的及笄礼可是轰动了全城,父亲应当不会落下这个面子。”
文翰林与周翰林不睦,周翰林三代翰编修皇家典籍,乃是真正的书香世家,与文翰林行走上书房专营天子近臣不同,二人自视清高,相看两厌。
以文翰林好面儿的性子,若是知道庶长女及笄礼未能办理,定要与方氏提起,铺张布置必能比周翰林之女更加盛大。虽有得罪主母的嫌疑,然主动与主母提及此事也必遭怨,及笄礼却不能如告知父亲一般盛大,更兼及笄礼时女儿家在世人面前亮相的唯一一次盛礼,得罪了也不亏。
几回转肠思索,文湘打定主意。便与姊妹告辞,匆匆会自家院落与姨娘商量去了。文澜也对此表示满意,与十二行了礼,自去了。
十二见四周空旷静谧,探听周遭并无闲杂人,对碧螺说:“去拿个手炉来。”
等脚步声走远,十二活动活动僵直的手脚腕,除了兔毛斗篷,三了两下跳上屋顶,朝文翰林的书房奔去。
官员十日一朝,寅时便要在宫门外等候,巳时方回。十二才能趁机探文翰林书房机要之地,否则日常上值辰时方出门,那时早已请安完毕待在姨娘院中,走动多有不便。
文翰林书房后有一口不小的池子,种了些水生鸢尾,被雪压在上头,露出点零星绿意。水面上看上去结了一层薄冰,但十二不能踩,以免留下痕迹。便运起轻功踏这鸢尾攀到窗边,开窗翻了进去。
书房一如既往齐整,竹片标记内页,悬挂细小铃铛,桌面干净无尘。十二仔细记下东西标记位置,在屋内寻找公文机密。但翻来找去都是些普通书本,除去竹片铃铛标记不同,书本数量内容并无不同。
房中小榻,被裹凌乱,榻脚边暖炉,竟还残留着银骨炭的零星余温。可昨晚文翰林明明宿在文澜姨娘的寒茶院,若不是文翰林,谁会宿在书房机要之地;若是文翰林,怎的温香暖玉在怀反而要独宿书房。
除非,他有事,并且不得不到书房处理。
十二搜寻无果原路返回,刚披上斗篷,碧螺便提着手炉来了,便一同回了拂柳院。
柳姨娘早已摆好饭菜,一盏枸杞红枣粥,一碟拌菠菜,一碟蜜玉兰片,一碟百果糕,一碗杏仁酪,两只切开的流油鸭蛋。
见十二回来,亲自伺候着除了斗篷,净手卸去钗环,递上一盏清茶,待十二坐下后着手布菜。
“三姑娘此去许久,可是在太太那受了委屈。”柳姨娘说话温吞,也爱女心切,只是牢牢守着妾为仆小姐为主子的规矩,因此方氏对柳姨娘很是满意。
拂柳院有几分薄面,从冬日里的菠菜可见一斑。
“不曾,约莫是二姐姐着了鲜亮衣裳惹了眼,我们只是多等了些时候罢了。出来时在湖边说了会儿话,就落了雪。”
姨娘院落没有地龙,四角置了炭盆,桌底放了脚炉,倒也暖和。十二烘着手脚,不由想起三年前在塞外雪地冻得手脚生疮的场景,暗骂自己在邻国做任务太过享受,骨头都在蜜里泡酥了。
十二心生警惕,心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个贵女风范,放到一个细作身上,只能是技能,不该成习惯。
“三姑娘用饭吧。”柳姨娘从来遵食不言寝不语,她这么说,此时便不再过问。
十二用了饭,到厢房里写大字,这是每日必做的事儿。柳姨娘虽布置了这些,却也不强迫写得多好,且从不曾检查过,倒叫十二省了不少事儿。
十二思衬她只是想教些好的给女儿罢了,毕竟多读书总是好事儿。总好过主母请来的教习嬷嬷文字课上只教的那些个《女戒》。
只是今日有了思绪,总不能如往常一般静下心来好好写。
文翰林府邸乃前朝公主名下,三百年来几经周折,八年前文翰林升至翰林时买到手中,府中翻修多是屋檐墙面,只书房一处垫高了几层。理由是想在书房后凿池子,好体验古人清风徐来水波不惊的读书风趣,垫高书房不至于潮湿。
文翰林这半年来不曾进过拂柳院,平日更是少见,只在重阳佳节全家在花厅吃宴之时见过。平日交际多是十二探书房的时候观察到的,此人不曾有过洁癖,然书房摆放的书本却整洁不已,十二只以为此人虽是表面上附庸风雅,到底中过探花郎,不定对书本摆放有所嗜好,后虽有怀疑书中有机关摆设,但尽都仔细搜索,并未发现机密。
如今看来,多半地下有机锋。
延朝一日二餐制,朝饭与哺饭,中午只大户人家用些点心,与十二所生晋朝一日三餐不同。十二来此半年,食量也不得不小。
午时用过茶汤并几块玉带糕,看会儿教习嬷嬷要检查的《女戒》,便净了口面,除了衣裳首饰,拉下青帐便歇下了。